《东邪西毒》是王家卫第一部改编作品,剧中人物都源自金庸小说。但其在人物塑造、主题视野及叙事方式上完全颠覆了武侠电影的传统类型,重塑出一部以探索人的深沉情感、执迷、幻灭为主题的心理实验电影。
片中运用了土耳其黄、棕黄、湖蓝、青柠蓝、水晶紫、靛紫、豆绿、墨绿、山茶白、桃红、枣红、朱红、石榴红、胭脂红等一系列流淌的暖色,营造出一种层次分明、富有动感和节奏感的视觉音乐。色彩是用来帮助创造幻觉深度的,色彩效果最深刻最真实的奥秘只能为心灵所感受。浓烈夸张的色彩在动态投影的作用下把迷幻推向顶峰,这种视觉刺激带来的迷幻高峰体验,意味着时空界限的彻底颠覆,表现出一种人物置身空间当中,但又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感。
在影像特征上,该片以剪辑、组合一个印象,片断式的画面,塑造出的某种意念印象或氛围,用构图形式的本身暗示内容表现的含义。横摇镜头下明清画卷般的沙漠和不同日照下光怪陆离的沙漠、快速变幻的风云、水面上变幻莫测的山坡倒影和绿色斑驳的树影、光影迷离的鸟笼、波光流影的湖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些表情表意的因素与片中要展示的主题思想结合起来,创造出现实世界表面以外的心理刻画。
似魔似幻、诡谲华丽的美术风格配以风格、节奏奇异迷幻的音乐成就了影片华丽而不耽溺、明艳而不流俗、雅致而不单调、繁复而不迷乱的艺术格调。
"很多年之后,我有个绰号叫西毒,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忌妒……”影片开篇就用一段画外音独白粉碎了贯有的时空观,把叙述者从故事时间中抽离出来,自由穿梭于被叙述的时空之中。“尝试过忌妒”是被已流逝时间烫伤后留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披露出西毒冷酷外表下受伤的心灵。不同空间的时间碎片在自由驰骋不知所终的迷幻中一一呈现:破碎的情感、破碎的内心、破碎的期盼、破碎的等待、破碎的记忆……影片的英译名“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由此可见一斑。
在金庸武侠的躯壳、古龙武侠的玄思里,在错综复杂的情丝缠绕里,在拒绝与被拒绝、选择与逃避、等待与绝望的纠缠里,几乎每一个男人都在漂泊,在为爱负气走天涯;每一个女人都在痴痴盼望伤心欲绝。每一个江湖人的背后,都有一个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西毒(张国荣)是一个极端的自我保护主义者,恪守着“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的信条,自困于自我世界。他的骄傲让他不肯向喜欢的人表白,“喜欢就是不说,要等别人拿到面前才肯要”。他的骄傲其实也是对害怕被拒绝的一种伪装,如果不表白就永远不会陷入被拒绝的尴尬与难堪。骄傲的人往往自负,他坚信桃花(张曼玉)一定会嫁给他。结果虚妄的自负让他抱憾终生,最爱的人成了他的大嫂。他的后半生被忌妒和悔恨湮没,离开白驼山时他忌妒着大哥,到了沙漠又忌妒洪七(张学友)夫妇的幸福。“看着他们走的时候,我的心在忌妒。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机会,不知为什么却放弃了。”机会,一生不会太多。错过了,就永失我爱,悔恨终生。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在适当的时间把握住适当的机会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桃花死后,西毒喝下了一直拒绝的“醉生梦死”。原来,世上本没有可以忘情忘爱的一种酒。“你越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越清楚。”“醉生梦死”不过是桃花用来考验他记忆的相思泪。酒过愁肠愁更愁。“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这只是西毒发现自己无力扭转时间改变现实绝望后无奈的反抗,是一种荒谬之中无用的挣扎。时间绝望的体现为一维的,绝对的,单向的。在时间面前,激情永远蕴含其中却无能为力。
当他重返白驼山,红颜已逝。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他的骄傲,他的拒绝,他的逃避,他的暧昧,他的有所保留,注定了他只能空对“驼山西毒五蛇羹”守着一个人的天荒地老。每一个人都渴望爱与被爱,但每一个人又都在奇怪而固执的拒绝和逃避着。也许每个人都有一颗敏感而害怕拒绝的心。
"为什么要到失去的时候才去争取?既然是这样,我也不会让他得到。”也许桃花的负气是有理由的。她痴痴的盼了多少夜,无非是为了一句轻轻的爱语,但骄傲的西毒不肯说。她也是骄傲的,两个骄傲的灵魂碰在一起注定两败俱伤。“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老了青春,老了岁月,不老的是记忆。
桃花揽镜自怜时终于深深后悔,“我一直以为我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女为悦已者容,而斯人已在天涯,纵然芙蓉如面柳如眉,也只能倚窗拈花,坐愁红颜老。生命最美好的日子,没有心爱的人陪伴,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如花美眷,终付似水流年。
爱情不可语之输赢,只是为了一点不肯放低的骄傲,两个人都赌着气,葬送的却是彼此一生的幸福。时间只能用来忏悔,不能修复破碎的记忆里破碎的情节。今生被爱放逐,今世为情所困,漂泊在伊甸园之外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希望重返伊甸园,携手重新开始。然而,沧海桑田之后,被生活磨钝了激情的人们是否还有勇气重新牵手走回那失去的乐园。“惟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也许,这种真实只是源自我们的自身的想像。想像永远是人类思想最美丽的行为。当回忆出现乱码,爱情的种种幻觉便真实的呈现于回忆中。
波光潋滟的水域里,骑在马背上洗马的女子也叫桃花(刘嘉玲)。她在等着她的丈夫,等着他的回头,等着与他相守。“总是要在离开之后,才发觉他的好。”沙漠后面只是另一片沙漠,并无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可惜桃花领悟时,她的丈夫已然变成了一具会说话的尸体。深爱她的丈夫因她爱上了他最好的朋友东邪(梁家辉)而浪迹天涯。她并不知道,她不过是东邪心中另一个同名女子的幻影。总是有这样的宿缘,以为这个爱情、这个人是自己的,却原来真的只是错觉。把不是自己的当成自己的,让本来属于自己的却离自己远去。桃花的身在曹营心在汉让一代高手的眼睛在孤苦伶仃的漂泊中一天天瞎掉,最终葬身沙漠。人们伤害的往往是深爱自己的人,爱有多深,伤害就有多深。
盲剑客(梁朝伟)始终惦记着回家乡看桃花,他死前闪念出一个女人的影像,这一悬念最后由西毒探访来揭开谜底——山中无桃花,心中有桃花。盲剑客的妻子叫桃花。这种对终极情感的揭示手法,激化出平淡表面下炽烈的情感。盖世武功不值得骄傲,痴情却值得,因为爱情是高贵的。
桃花看到丈夫的汗巾后伏在马背上压抑而悲恸的抽泣。桃花最美的时候,是他为盲剑客哭泣。“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为我流眼泪?”这是盲剑客死前在意的问题。如果看见桃花的泪水阑珊,他应该安然入梦了。情人的眼泪是有情人心中最珍贵宝藏,是爱情沙磨砺出的一颗颗价值连城的珍珠。紫陌红尘中,有一个女人真心为你流泪,是何等美好的事情。
若说西毒的狠毒,尚有迹可寻。因为自私而伤害和被伤害,绝望的爱情让他丧失了同情心和对生活的热情。东邪则蓄意伤人,他也喜欢桃花,因此他忌妒西毒。为了解被爱的滋味,他到处留情,伤害了慕蓉嫣(林青霞)和另一个叫桃花的女子。他的满足是狭隘的、自私的,是建立在对别人伤害的基础之上的。慕蓉嫣是一个“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的痴情女子,只是为了东邪一句话就痴痴等待终致发狂。她的灵魂在苦苦煎熬和厮磨里无法消失遁形,她的脆弱只能用双重人格去保护。纠缠不休的双重身份背后,隐藏的是一颗受伤的心。“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心里有多么不情愿,也不要告诉我你最喜欢的人不是我。”她无法承受被拒绝的惶恐和被遗弃的痛苦,所以宁愿被欺骗也不愿被拒绝。只是一句信口许下的诺言就击穿了她的灵魂,只是一个不再出现的身影就耗尽了她的一生。她绝顶美丽的在水边对着自己的倒影拼命练剑,五彩霓裳飘飞,剑落处激起水波万丈。一个曾经温婉妩媚的女子最终与尘世割裂,成为威震江湖的一代高手“独孤求败”。白衣素颜的“独孤求败”开在无情一笑里,这一场爱情的浩劫中,嘲弄的意味逐渐显现。有一句话,不明出处却像货币一样广泛流通: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总有一个无情的男人。残酷的拒绝使追寻显得沉重而珍贵,也正是这执着的追寻映衬了拒绝的深刻与真实。
多情的、痴情的、无情的、绝情的,都在追寻和错过间兜兜转转,每个人背对着一个人却面对着一个不会为自己停留的背影。王家卫用完美的语言和精致的画面击碎了爱的乌托邦,在一个个残缺的片断里,我们读到人的分裂,读到人的脆弱,读到无法证实自身的存在,读到虚无、失意与荒诞。也许人生本就是一场拒绝与被拒绝的过程,是一种不停追逐却又不知追逐什么的无望。《东邪西毒》毋宁说是一部以武侠世纪虚设的古代来诉说后现代都市人找寻、漂泊、孤独、寂寞、失落和自我耗尽的情感寓言。片中那一片光怪陆离的沙漠正象征着苍凉而华丽、空洞而喧哗的后现代都市,人们都是生长于沙漠的仙人掌,在晃动的光影中孤独着,坚强并脆弱,渴求并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