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吱吱哑哑的木梯,看到木梯尽头的他在发愣。这么多年来画楼从没像现在这样干净过,现在局势越来越乱,全家都回太原老家了,他却执意要守着画楼。这几天他更是连酒都不喝了,他说要让自己清醒一点,好好想想以前的事情。想什么呢,这么多年,还没有想够吗?
听母亲说,他年轻时画得一笔好画,但我从未见过他拿笔,印象里,他手中除了酒壶,没有过别的,所以那天他向我要画具地时候,我很吃惊。
长这么大,第一次见他做画。他的手虽然因为长期饮酒而颤抖,但并不影响他下笔时的流畅,画中的人很快就跃然纸上,这个人我再熟悉不过,母亲提起过她,在我看来她是母亲痛苦地根源。所以母亲才会用高价买下她的小像。在每个他不在的夜晚对着那卷画轴饮泣。我很心疼母亲,但却并不恨画中的人,画中的她并非绝美,可是,怎么说呢?你看到她的时候就会联想起风中田野上的雏菊,就是那样的楚楚惹人怜爱。她叫做画眉,是二十年前名动京城的舞伎。
就是这个画眉与他,也就是我的父亲有着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
父亲是名门望族之后,听人说他自幼聪颖,才华横溢,少时便已是功名在身,却因为不满家中所定亲事而出走。我一直在想,父亲到底是因为不满家中所定的亲事,才和画眉在一起。还是因为爱上了画眉才不满意家中定的亲事。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对我的母亲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父亲为画眉赎了身,还买下了这座画楼,每日呼朋引伴,吟诗做画,红袖添香,过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这种挥金如土的日子没过多久,父亲的这段风流韵事,就被人们当作饭后茶资,传遍街头巷尾。终于父亲的种种行为传到祖父耳朵里,祖父大怒,本以为儿子只是年少轻狂,玩玩就收心了,没有想到父亲做的这么过分,而且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眼看婚期将近,父亲还是无意归家完婚。于是祖父警告父亲,若不按时归家完婚,就于其断绝父子关系。祖父停了父亲的份例,并且不许家人接济父亲。
就这样,一年后窘迫的父亲便与画眉决定双双殉情,以此来做出最后的反抗。
那天,二人为对方披麻戴孝,画眉妆容艳丽。来到河边,两人约好手挽手一同跳下,可是在最后一刻,画眉毫不犹豫的纵身一跃,父亲却松开了挽着画眉的手。就这样看着昔日的恋人瞬时像羽毛一样被河水吞没,年轻的父亲被如此逼近的死亡吓坏了。
父亲最终还是回家完婚,还有了两个哥哥和我。但年轻时一掷千斤的潇洒使他家业日衰,他也不复少时的雄心壮志,再也无意功名,祖父因此旧病复发,在他回家没多久后久去世了。而他殉情未遂,变成了人人唾骂的不肖子和负心人。
他成了一个惹事生非,无酒不欢的酒徒。到了最后他不得不卖了画楼,失去画楼后他更是变本加厉。五年前,他又把画楼给盘了回来,好象是因为有人出高价买了一张画眉的小像。自此他就独自搬回画楼住了,这么多年来,他虽然绝口不提前事。可我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画眉。这些年,他一直活在内疚与自责当中,所以他才不断的用酒精麻痹自己。直到现在局势乱七八糟,洋人不断进攻京城,两个哥哥带着母亲回老家避难,他却固执的要守着画楼,我劝不动他,就陪他留了下来。
现在,他抱着那幅刚画好的画,像喝醉似的喃喃的说:“我要怎么见她,要怎么对她说。”他惦念的还是画眉,直到他倦了,我才和潘伯一起把他扶上床。我看到他的泪水像河流一样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流了下来。
两天后,父亲去世了,很安详。潘伯一直以为他在睡觉,直到叫他吃饭时才知道他已经走了。
时局更乱了,我谴置了潘伯,去报社登了讣告,父亲两天后下葬,我也买好了当天的火车票因为实在无法再拖了,画楼旁的民居被炸毁了,画楼也烧的不成样子,我觉得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谁在安排着什么,画眉走了,父亲也走了,画楼也不存在了,我拾了一块瓦砾包在手绢里,与父亲一同葬下。
我亦在报上登了讣告,但现在兵荒马乱的,又有谁会来呢?想到父亲葬礼上的冷清,不觉有些凄然。
葬礼一如料想中的冷清,在快要结束时一位太太交给我一轴画,我有些疑惑的展开画卷,是一幅画眉的小像,其实父亲临终前已经为自己画了一幅画眉的小像,而且已随他下葬。但还是很感激这位太太的体恤之情,也许她亦是父亲年轻时的知己。
“太太,非常感谢,请问您贵姓,怎么会有这张小像?”
“这是你父亲画给我的,当年他为我画了不少画。”
“为你画的?太太,这画上的人叫画眉,死了快二十多年了。你会不会是弄错了。”
她出神的看着父亲的墓碑,一瞬间我差点吓得惊叫出声,没错她应该就是画眉,岁月流逝,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容颜,但很难改变一个人的气韵。如果画眉还活着这个年龄的她一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不可能啊。如果她是画眉,那她究竟是人是鬼,如果她不是,那她为什么要做这种恶作剧呢?我的脑子里涌出无数的念头,却是百思不解。我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她这才缓过神,看到一旁的我紧张的样子,倒是觉得有些抱歉,我就是这画中人。
“可,你不是跳河了吗······。”
“没错,但我又被人救上来了。”
“你当初既然没死,为什么不来找我的父亲呢。”我略顿一顿,是啊,找过来又怎么样呢,这个男人早在他跳江的一刻就把她抛弃了,可是为什么不来呢,这个男人如此负心薄幸,要是换作我一定要质问他一番。
“那时候心如死灰,好像什么也都无所谓了,我被救我的人收留,几年后就嫁人了。前几年我又搬回这儿,我出高价买下了这幅小像,没想到他又用这笔钱把画楼盘了回来。”
原来五年前高价买画的人竟是画眉本人。
“其实他也算是个长情之人。”
我有些愕然,画眉竟是这样评价父亲的。
“那你就没有恨过他?”
“不能说没恨过,只是他害了我一世,我也误了他一生,现在也算是两不相欠了。当年我们有过约定死后相见,可是我们竟然谁都没死,我今天来归还画卷就是想告诉他,我们死后也不要相见了,这一世的痴缠足够了,下一世做个陌路人吧······”远处的爆炸声隐没了她的话,骤起的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发髻,可是她眉宇间满是安详,慈悲的好像一尊菩萨。
很多很多年前写的了,再也没有写过故事,然后再也没有一点点进步,有的只是打字的速度快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