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微凉,夜晚的寒气尚未完全褪去。
早上的六点三十分,我即将搭上地铁,花上漫长的一个小时到达广州,然后挤半个小时的公交,在八点三十分前准时出现在我上班的地方。
日复一日的上班路线,已经持续了三个月。若无意外,今天我将会收到已经等待了三个月的转正通知。记得面试的时候我们这批一共有二十六人,二十五个通过面试,唯一一个没通过的据说是因为接受不了公司不准员工之间谈恋爱的规定拂袖而去。一线员工的工作枯燥且乏味,却能让学历不高的人获得一份稍微体面的工作,只需经过简单的培训就能上岗,所以对于这个岗位来说,招聘和离职是常态。如果时间倒回几十年,我想我的工作应该类似于纺织厂的工人,区别在于缝纫机进化成了电脑。
三个月来,我显得与其他的试用期同事格格不入。我像是一个抱着眼前的苟且宁死不松的怪人,没有一点对诗和远方的向往。从不迟到,从不请假,从不抱怨公司的不好和领导的不公,小心翼翼的守着这份每天都在发布招聘信息的工作。
是的,我不想丢了这份工作。
一年前,在一个旧村的老旧出租屋里,我看着我的父亲双手捂着脸,发出压抑而沉闷的哭声。那是我印象里第二次看到他哭,第一次是在爷爷离开的时候,那次他失去了他的父亲。
母亲坐在床上,看着凹凸不平的墙面上堆积出的一条条像蜘蛛网一样的灰尘,沉默着。
我摆弄着手中的抹布,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们。我觉得很难受,也许是气氛太压抑了,也许是,我害怕听到父亲那沉闷的呜咽声。我像个懦夫一样转过身子,低头说了一句,“楼下还有很多行李没收拾,我下去收拾一下。”,逃离了那个让我窒息的房间。
在那条窄窄的楼梯上,我听到母亲愤怒地质问父亲:“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还欠了多少钱?”
我加快了下楼的速度,像是要把他们接下来的争吵声远远地甩在身后,就像一个月前,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们的争吵声隔绝在房门外。
一个月前,我辞掉了已经做了两个月的客服工作。回到家跟母亲抱怨着公司的不好和领导的不公,同时向母亲保证下次一定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母亲还没来得及责怪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银行打来的,催债电话。
父亲的信用卡逾期两个月,逾期金额两万多,总欠款六万,并且多次拒接银行电话,所以银行打电话联系母亲,希望母亲去劝父亲尽快处理逾期。
之后的几天,陆陆续续接到了其他银行的催债电话,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一共欠了二十多万。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我躲在房间里,听着他们的争吵声,不知所措。
母亲没念过书,刚来广东时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所以一份进厂的工作都找不到。好在经老乡介绍认识了一个做清洁的私人老板,我喊她萍姨。母亲跟着萍姨干了十几年,每天的工作就是去刚装修好的房子里做清洁,擦窗洗墙,蹲在地上刮地板上装修完留下的水泥,都是些又脏又累的活。起初干一天的活能挣三十块钱,后来会的多了,能做打蜡水磨的活了,工钱涨到了一天九十块,最后慢慢干到领班,生活才稍微好了点。母亲挣的钱都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向来能省就省。但是父亲不同。用母亲的话说,父亲惯是个吃了上顿不想下顿的人,从没想过要存点钱下来。
门外的争吵声渐渐小了。
“把房子退了吧。”我听到母亲说,“搬回去以前住的旧村。你明天打电话跟房东说,把五千块押金退回来。我卡里还有两万多,先还一部分吧。”
母亲虽不曾读书,却很聪明,做事也从不拖拉。第二天早上,母亲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在客厅里开了个家庭会议。
“银行说了,只要及时处理逾期,是不会停卡的。”母亲看向了低头沉默的父亲,“你算一下,全部信用卡加起来这一期要还多少。”
父亲点点头,掏出手机查看账单。
“小豪。”母亲看着我,“你爸欠债的事,别跟你小妹说,她正准备考研,不要影响她。”
我也点点头,说了声好。
稍坐了一会,父亲把手机放到桌子上,拿起桌子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一口,“六张卡加起来,一共要还八万。”
父亲的手机响了一下,弹出了一条信息通知,我约莫看到了360贷款几个字,像是贷款链接。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抽烟,省下来的烟钱都不止八万了。”
父亲被顶的没脾气,知道母亲还在气头上,看了看指间才抽了一口的香烟,默默地掐掉了。
母亲抿了抿嘴,又说道:“早就跟你说别跟那个什么龙哥来往,开个麻将馆天天一群人乌烟瘴气的打麻将。你还敢跟他一起搞什么新能源汽车?都快五十好几的人了懂什么高科技?不懂行就入行,现在好了吧,欠人家银行二十几万。小豪都二十五了,没房子怎么找老婆?”
唠叨了许久,父亲和我都沉默的听着。
母亲喝了口水,放下水杯忍不住叹气:“事情已经发生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去跟大姐三姐借钱,先把这八万还了。银行的钱不能欠,先不说你会不会被警察抓走,你要是被抓了那是你活该,我怕的是会对梦薇考研有影响。好了,都去收拾收拾东西吧,月底搬家。”
事情告一段落,我没找新工作,跟着母亲去工地干活,一天一百二包午饭。
转眼到了月底,母亲向萍姨请了假,父亲带上我和母亲驱车去了旧村。
旧村路窄,无法通车,搬家公司的人已经在村口等着了。父亲在村口停好车,我们跟搬家公司的人一起搬着行李穿过曲折小巷,来到一栋红砖小楼前。
两层半的小楼,还带个后院,院里种着两棵黄皮。虽然房子破旧,但胜在便宜,租金才四百多。忙至午后,终于把所有行李搬到了一楼的客厅里。送走了搬家公司的人,父亲去村口买午饭,我和母亲开始动手打扫卫生,为晚上的入住做准备。
下午的时候,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了下来,慢慢下起了小雨。
我在二楼清洗阳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夹杂着一些争吵声,听不太真切。不久楼下传来关门声,我从阳台望下去,几个年轻人撑着伞从我家离开了。我不禁好奇,拧了拧手中湿漉漉的抹布,想着下楼看看出了什么事。走到楼梯口,听到父母上楼梯的脚步声。
父亲上到二楼,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的进了房间,后面跟着脸色难看的母亲。我一下子愣住了,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泪光。我跟着进了房间,看到父亲捂着脸,渐渐听到了父亲的哭声......
然后,我就像个懦夫一样躲到了楼下。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想象不到原来我那么的懦弱。也许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吧,父亲在问题出现时选择了隐瞒,而我选择了逃避。只有母亲,虽然生气,却勇敢的面对困难,想办法解决困难。
在得知父亲还在龙哥的“帮助”下借了十万的贷款后,母亲去了萍姨家里,跟萍姨说了家里欠债的事。晚上母亲回到家,拿出萍姨给的一张写满了电话号码的纸。萍姨心善,给了母亲装修老板的电话,让母亲自己接工地,如果人手不够还会叫自己的工人去帮忙,只要给工人工钱就好。
在那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我看着母亲一个一个电话打出去,低声下气的求人介绍工地给自己做,眼泪终于忍不住的掉了下来。我想起自己毕业后换了一份又一份的工作,真的是工作的问题吗?无非是自己太懦弱,遇到一点挫折就放弃罢了。此时想起,心里的悔恨并不比父亲少。
之后的日子,我开始跟着母亲每天去做工地。为了赶工,经常做到晚上八九点把一个工地做完才腰酸腿疼的回家。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年后,终于把家里的债还清了。
无债一身轻后,母亲便不肯再叫我去工地了,让我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
母亲说:“别总是抱怨工作不好,老想着换工作,你这样能学到什么呢?别人涨工资了,你换工作,别人升职了,你还在换工作。工作没有容易的,只是有的人更清楚,不管做什么,不做到最后,怎么知道自己能收获什么呢?”
敦敦教诲犹在耳际,每次遇到挫折,我就会想起灯光下打电话的母亲,想起自己曾经的懦弱,然后跟自己说:勇敢点,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