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丛生的田野已蓄满雨水,连绵的绿意似是要侵占到天际,直到被一行行白鹭打断。一旁的老牛无聊地咀嚼着食物,摇着尾巴打发着冗长的午后。几座旧坟稳稳地坐在山下,坟头上蜡烛滴尽红泪,倾吐着清明祭扫时子孙的孝心。一只失群的山羊焦躁地呼唤着,踢着蹄子在其中徘徊。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乡野丹青,在我却是大自然的神功意匠,并时时地被其打动着。无数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我也会默默来到这里。穿过桥,穿过一团黑影似的榕树,走上铺设在田野间的水泥路面。如同拾荒老人一样,贪婪地搜索着大自然遗落的宝物。而此时的它有别于白日的喧闹,晚风的呼吸中也透着疲惫,摇摇晃晃的稻苗仿佛随时都要倒卧在大地上,仅有几句蛙声跃出,抖擞着万物的精神。黯然的土地庙的屋顶缠绕着斑斓的灯串,平添了几分光彩。在如此的静谧中,唯独思想似平原上跑马。
十数年前的我,在斯处,也曾跟随父辈耕耘于沃土,也曾牧牛于旷野。那时候的日光总是炙热地悬在头上,如同酷吏的目光,审视着底下劳作的犯人,将汗水榨到一滴不剩。满腿的泥泞令步伐沉重,然而每一步的动力都是为了告别田野。
或许正是幼年的压抑在心里埋下了不自信的种子,低头的人从来望不到井底之外的天空。
多少次暗下决心,我将要光鲜地跻身于车水马龙中,昼夜不分地蜗居在如寒天雪地的空调之下,看不见月亮星星没关系,电脑显示屏前别有一番风景。
但挣扎着求存过后,才发现自己用尽全力奔跑着拥抱的都市,从来没把自己接纳着。这座水泥筑的森林,外表冰冷,内心也一样僵硬,必须成功才能立足。
唯独我的田野,日复一日地敞开着胸膛,即使我贫穷,一无所有。无论过去的我怎么回避着它,它都安静地等在这里。我开始迫切地希望重新踏上土地。
我与它久别重逢时,已经不再需要用汗水播种温饱,但正因为脱离了生计,我才开始欣赏它的美丽,然而它的美丽正在于为我提供了衣食。可耻的是,我不必创造,却开始收获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我苟且于不堪的眼下,痛苦于不可更正的过去,迷茫于不可控的未来,千万遍为我的抑郁我的孤独辗转,我都会来到这片田野。看看那些茂盛坦荡的野草,看看那些窃贼一般的麻雀,也看看那些无私的粮食贡献出的一生,还有那些弓着腰劳作的农民们,尽管俯首,却在大地上栽种着正直。我越是囚于深渊,凝望着的越是这片田野,它以它的广袤原宥着我,以它的一切启发着我。什么都会变化,只有我脚下的这片田野。
当我声嘶力竭地要与世界产生点联系时,我站在这里,它会告诉我,我仅是沧海中的一粟,浮世里的微尘。
当我们终于生疏,却使我们终于走向亲密。
满山的芦苇在风中簌簌抖动,让世界是世界,我甘心回到我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