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
夏末是她的名字，而我总称呼她夏小末。我和夏小末是大学同学，第一次看到夏小末，是在宿舍里，她正和下床的女生聊天，说说笑笑，坐在上床的床边儿上，挂着的两条腿和着笑声有节奏地来回摆动，齐肩的头发松松散散，十分自然。单单薄薄，透明纯净，真像她的名字，夏的末，末的夏。
夏小末是我见过最为善良和温顺的女生。四年大学生活中，我因为她的善良决定和她成为朋友；也因为她的温顺软弱在心里无数次地决定再也不要管她。四年中，我和夏小末的友谊没有高潮，我们总是平平淡淡地交谈；也没有低谷，因为在第一眼就注定我们不会仅仅是普通朋友。四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感情消亡或恒久。
九月末，在我们毕业后的第四个年头里，夏小末约我回学校。毕业的三年里，我们彼此在不同的地方，遭遇着不同的事。但彼此的遭遇都不曾向对方提起。
当小末的车向我靠近时，我努力地寻找着长途汽车里的小末，三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看见她的时候，我激动地向她挥着手，示意她我的方向。她还是那样，齐肩的头发，松松散散，穿着白色夹橘红的棉布上衣，灰色的牛仔裤，发旧的布鞋，会害羞地朝我跑来，我们都显得有些激动，但只需一瞬，便觉得之前的三年时光如三月，三天般不存在。
我们坐在去学校的公交车上，我微笑着看她，夏小末分明瘦了，原本瘦小的身体更加瘦小，眼角多出来一些小小的细纹，当时的夏小末该是怎样的心痛啊，这双眼睛该是流出了多少眼泪呢？
2009年的年底，在那个没有给我任何惊喜的冬天，我从东子那儿知道，夏小末的妈妈因为心脏病突然地离开了。那个印象中温柔贤良的阿姨，会在小末回家后为我们宿舍每人准备一小袋子自家熏的牛肉，牛肉会切成一小片一小片。之前总是听小末说她的妈妈身体不好，却不曾想过是这种有一天会突然离开的病。她的父亲在她妈妈离开后不到三个月就开始了他新的生活。小末的弟弟也因为家里长辈的要求，很快地和女友结婚了……
南方的九月，是金黄色的，空气里有成熟的味道，一阵一阵地飘进车子里。我努力地看着她微笑：“小末，你还是那样，就是比那时瘦了很多。”小末说：“你也没有变，但是好像比以前好看了。”“小末！……”我微微涨红了脸，瞧着她，“小末，怎么说话呢，之前我不好看吗？”“不是，不是，我是说更好看了。”她笑着，眼角的细纹更明显了。
“过得好吗，小末？”我不再笑。
小末也平静下来：“挺好的，我一个人生活。”
…… ……
“很伤心吧？”
“嗯？……现在已经不知道伤心了。现在也不会去哭，也哭不出来，没有眼泪了。”她的眼睛望着窗外。
看着她瘦削的肩膀。仿佛，无数个黑的夜，夏小末看着黑的天花板，流着泪；仿佛，无数个下雨的日子，夏小末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呆；仿佛，无数个明媚的阳光下，却找不到夏小末的影子。
有时生活的痛苦，在于你必须活着。
我们早早地下了车，循着熟悉的路，寻找我们快乐又悲伤的大学生活。中年夫妻的面条还是那个味道；曾经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天气，我们在紫藤花架下读书；我们一起席地而坐，握着画笔，跟着实习的老师出来写生……一切似乎都变了，可是一切似乎又都带着熟悉的影子，以至于分不清，我们是否分开过，我们是否离开过。
小末说：“我带了相机，给你拍张照吧。”我们给彼此拍了两张照片，在那片郁郁葱葱的大树下。小末又提议和我合拍一张，我们请了别人帮忙，选了一处美丽的风景，照片中，我们都微笑着，小末的两只手挽着我的左臂，贴在我的身边，她是那么瘦弱。
学校比以前干净了许多，还是那样的充满诗意，自习室有人学习；舞蹈房有人练舞；琴房里多了许多练琴的人，依依呀呀……
操场是我们喜欢的地方，一些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开了车来这里踢足球。“小末，你可以找个爱你的人，开始你新的生活。”
“他们可信吗？我不觉得。……有一个男孩和我说他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可是正当我想要接受他的时候，他的女朋友找到我，要求我离开他们的生活，我才明白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在别人寂寞时排解寂寞的存在。男人，都不可信。”夏小末变了，可是我找不到任何理由阻止她的改变。
踏进教学楼的时候，我想起和夏小末曾经在这里干过一件疯狂的事，为了聊天我们走完了教学楼的所有楼梯，一边走一边聊天，我们很累很开心。夏小末说：“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离开了。”是啊，我们曾在这里欢笑，我们曾在这里痛哭，人生若能只如初见，那该是多好？
九月的南方小城，空气里飘着成熟的气息。空中飘洒着细细微微的雨，落在头发上，让人分不清是雨还是雾。我们似乎都有那样的决定，从这里开始我们新的人生，像三年前一样。当我们走出那家理发店的时候，我和小末都已换了新的发型出现在世人面前，夏小末要我陪着她买几件新衣服，她说，三年里几乎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这次为了和我见面，特意换上了那件橘红色布衣。我爽快地拉着她的手，游走在一家又一家的服装店里，我任由着她自己挑选，然后给予意见，她开心地说：“之前也不是我不买衣服，可是和同事去买衣服，他们都由不得我挑选，他们选的衣服，我不太喜欢，大多是买了，又送人了。和你一起逛街就不一样了，轻松而又自由。”我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心不觉痛了起来，回想毕业前夕给她的祝福，一定不能软弱，那时的我就知道即使我再怎样叮嘱，她也还是会一样。“那今天任你自己选，你不喜欢的，咱一定不买！”淡蓝色的棉布裙子配着白色的针织外套让小末看上去更加安静；白色的印花短袖配一件黑色棉布背带裤，小末看上去很精神……
南方的九月，黑夜降临的时候，空气有一些湿热。我和小末拎着大包小包，走在回宾馆的路上，那是我们经常走的路，黑夜，行人很少，两旁的树太高，遮挡住路灯的光，让周围显得恐怖。小末让我挽着她的手，她说：“别害怕。”“你不害怕？”我说。“习惯了，自从她走了，我会经常一个人呆在漆黑的房间里，或者一个人行走在像这样的路上……我是不是比以前要勇敢？……前些天，我在厨房里亲手杀死了一只老鼠。”……
我讨厌别人看着我离开的背影，于是在车站我选择了比小末晚一点的车次。分别的时候，我对她说：“小末，会找到的，那个照顾你的人。”“嗯。”“在遇到他之前，好好对待自己，只是你得比别人早一点习惯，回去养些鱼或者乌龟，如果可以交些朋友……”“嗯，我会的。”虽然和她约定好不回头看对方的背影，可我还是忍不住地回了头，看着她离开，淡蓝色的棉布裙子，瘦弱的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我想起毕业前对她的叮嘱，我知道她这一次还是会做不到。
当汽车发动的时候，我收到夏小末的短信：毕业后，发生了太多的事，而我不够坚强的心无法承受命运之神给我安排的一切，太迅猛，我无招架之力。生活让我知道现实的残酷，让我们对自己原本热爱的东西，也扭曲了原本的样子。三年的时光让心，累了太久，所以，当幸福来临的时候，心还在打盹。错过了，所以，不知道幸福其实轻轻走过去了。未来，因为，日复一日，单一重复的生活方式，让我们丢失了憧憬未来的勇气……不过，我想从这里做一个新的开始，我会努力地好好生活。
我无声的眼泪滚出眼眶……汽车发动的声音，让我们离这座南方小城越来越远。夏之末端，雾霭沉沉中，透出一米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