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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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轻轻翻开日记的第一页,这一页字迹稚嫩。日记是我从狭小的房间内靠墙角那一堆书里抽出来的,日记很厚,已经严重破损,部分页数缺失。十年前,纸记录文字已经近乎绝迹,现在随处可见信息窗口,只要随处点击一个窗口,嘴里说的、手指挥舞的字就能被记录下来。房间墙角却还堆有许多本书,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另类的骄傲。日记封面的设计很劣质,有着奇怪的少女风,封面上印有一句全大写字母粉红色的英文:LIVE IN TNE MOMENT,英文字母右下角扭扭捏捏写有三个难看的字,那是我的名字。看到这,我才从我健忘的脑子里抽出关于这本日记的记忆。
  我记得在我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要求我们所有学生写日记,我花五块钱,买了这本日记,五元是我五天的生活费。日记第一页一个个字像是一颗颗圆球,还有许多涂鸦的痕迹。涂鸦没有把所有的错字遮盖,现在再看,还能找到不少错字,我轻声读起日记,遇到错误便随手修改。

  2011年9月13日

  今天天气很晴朗,我从家走去学校,路上我看见许多美丽的小花,花很美丽,它们好像在对我微笑,我走到它们面前闻了它们。我走到学校的时候看见了林老师,我向他微笑,他也向我微笑,今天真的是美好的一天!

  2011年10月14日

  我忽然想写日记了,不是老师要我写,是我自己要写。老师只让我们全部同学写过一次日记,那之后他好像忘了这件事。浪费我五天的生活费太可惜了,所以还是写吧。今天是阴天,我和弟弟一起去学校,弟弟有一个像苹果一样的红脸蛋,很可爱,走了十分钟,我们走到学校了。

  2011年10月25日

  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了。在一个烂的篮球架下,我被我同班一个叫张东升的同学欺负了。他是一个很狂的人,在班上没人敢惹他。他用很恶毒的脏话问候的父母,我本来想写下他骂的脏话,但是翻看字典发现那些脏话没有记录在字典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骂我,太奇怪了,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

  我不敢回骂过去,我很害怕,他身边有两个人,我想走,他好像因此很失望。他在我转身的时候踢了我的屁股,把我踢进雨停后留在地上的水洼上。

  弟弟当时在我旁边,他生气地扑向张东升,抓张东升的头发,弟弟比我小一岁,力气比不过张东升,他红彤彤的脸被张东升按进了黄色的湿泥地里,并一直按住不动,弟弟整个脑袋都在慢慢被按着陷进软趴趴的黄泥巴里。我想上去帮弟弟,但是又不敢,直到上课,张东升才松手,我才把弟弟拉出泥地,像两条落荒而逃的犬。

  2011年11月11日

  今天张东升又来欺凌我。下课的时候,我走在学校二楼的走道上,张东升带着几个朋友走到我身旁,他好像很喜欢在欺负人的时候让其他人看着,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

  张东升见到我就开始骂脏话,一句话最少有一个脏字。他喜欢踢别人的屁股,喜欢让别人的屁股上留下他的鞋印子。当时我面对着他,他踢不到我的屁股。然后他便要踢我的肚子,我躲开了,他又横着踢过来,这次我躲不了,被他踢到了腰上,很疼。

  我因为疼痛鼓足我全部的勇气推他,他被我推后退,碰到身后的电话机。可以把学生卡插进电话机的卡槽里,然后你就可以拿起话筒拨打号码打电话了。我没有见电话机被用过,但是每个学期都要交五十块钱的话费。

  我抓住张东升的领子往上提,张东升配合着我踮起脚了,我感觉我把他高高举在空中。我松开抓着张旭东的手后,手一直抖个不停,我只要一害怕,手就会抖个不停。然后张东升狠狠踢我的肩膀,他本来想踢我的头来着。上课铃在这个时候响了,它救了我很多次。

  日记后来的内容开始有些无聊,我开始快速地往后翻,寻找日记中有关弟弟的内容。翻着翻着我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流出来,我有些想念我的弟弟了。

  2013年5月23日

  好久没有写日记了,今天无聊写一篇日记。我今天考了一个不错的成绩,爸爸很高兴,买了一部智能手机送我,我跑到大街上其他学生经常聚在一起的地方偷网,那个地方在一座三层砖房旁边,我偶尔抬头目光翻过围墙,透过窗户,看见一个老头在用电视看电影,电影是关于外星人的,外星人比人高两三倍,全身上下涂满了蓝油漆。

  我下载了一个叫《我的世界》的游戏,这个游戏我很早就看见同学们在学校玩了。下载了一个小时候后,我回家和弟弟一起玩,我玩十分钟,他玩十分钟。弟弟很喜欢这个游戏,他在他名叫“邦德”的游戏世界里建了很多漂亮的房子,比我们的家漂亮一百倍,房间也比我们只有两个房间的家多几十倍。我不太会造房子,就在生存模式打僵尸,也蛮好玩的。

  2013年6月11日

  弟弟玩了一晚上的《我的世界》,今天清早六点钟被爹发现。我被弟弟的哭叫声吵醒,我看见爹在我床边破旧的木沙发旁用爷爷在乡下为我们造的木凳子狠狠地拍弟弟的屁股,弟弟的裤子被整个脱下来,过不了多久弟弟的屁股就被打得紫红紫红一大片,像是吃番薯,运气好选到的紫番薯。屁股和紫番薯,有相同的颜色。

  弟弟被打,我很内疚,因为昨天我玩了一整天手机,就是不给弟弟玩,只让他看。弟弟问我为什么不给他玩手机,我说这是我的手机,不是你的,我一说这句话,他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眼巴巴地看我玩手机,看得很起劲。一定是因为我不给他玩的原因,他才会偷偷玩一整晚。我很内疚,下次我再也不做一个自私的人了,我下次一定让弟弟和我一起玩游戏。

  2013年6月12日

  因为昨天的事情,爸爸没收了我的手机,弟弟很失落。

  2013年10月3日

  今天我一回家,我马上开始向弟弟讲述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编的故事,每次我编的故事弟弟都信以为真,弟弟真的太善良、也太单纯。我对弟弟说,我和我的同学一起玩最新版本的《我的世界》,我们有五个人,我是狙击手,还有其他四人各有各的身份。我负责在去极寒领域的时候观察周围环境,我的狙击枪有很高的倍数,可以清楚地看见两万个方格以内任何东西。我说,在一开始进入极寒领域的时候我和其他同学运气很不好,遇到了极寒领域的霸主冰苍皇熊,这个名字我是随口瞎编的。我和同学们快步地逃,冰苍皇熊在后面紧追不舍,我在林间穿梭跳跃,不时会转身朝冰苍皇熊开一枪,每次都打中它的头,但是只打掉它的一点血。它有很厚的血条。其实我还讲了冰苍皇熊和其他很多厉害的我乱编的动物,但是我写不出来。

  跑了很久,我和同学们跑到了一个很高的悬崖旁,我们顾不了太多,直接跳下悬崖,幸好树木很茂密,我们都没有死,只是掉了大半的血,我们也因此躲过了冰苍皇熊的追杀。

  说到这里弟弟突然打断我,“你又没有手机,你怎么玩游戏?”

  我被这句话问懵了几秒,然后我才回答说,我有一个同学是我的好朋友,经常借他的手机给我玩。

  其实我在学校根本没有什么朋友,更没有同学借给我手机玩,一切都是我编的。刚开始编故事的时候只是为了逗弟弟玩,想不到弟弟信以为真,于是我才经常编出我有很多朋友和我一起玩游戏的故事给弟弟听。

  看到这里我不禁会心一笑,那段时光,对我而言弥足珍贵。那时候,我总会自欺欺人地编故事,弟弟却总会选择相信。我翻日记的速度开始加快,很快从小学到了初中。

  2015年8月17日

  我已经是一个初中生了,弟弟还在读小学。我只有晚自习可以回家,其他时间都要待在学校,我感觉学校像是监狱。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就迟到了,给老师留下来一个很不好的印象。我总会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有时一想就是十几分钟,这个时候我通常不会注意周围,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的同桌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看着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我会想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周围的世界坍塌,我的身体缩小……

  2015年9月2日

  今天一整天都在下雨,我鞋后跟很早就破了一个洞,因为下雨,导致我这一天脚都是湿的。回家的时候,我脱下湿漉漉的袜子,像是脱下一层皮,脱下皮后,露出的脚皱巴巴白了一片,还有臭味从我脚上散发出来。

  因为鞋后跟破了一个洞的缘故,薄薄的鞋垫总会莫名巧妙地从那个破洞钻出来,我每次都要在其他同学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把鞋垫捅回去。为了防止鞋垫再一次钻出来,我今天一整天都踮脚走路,这导致我走路的姿势很丑很奇怪。

  回家的时候,我后面跟着一个同班女同学,声音还挺大地对与她同行的其他同学说:“你看,他的走路姿势好奇怪,是脚有问题吗?”

  2016年8月15日

  弟弟上初中了,和我是一个学校。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和弟弟一起去学校。在路上,我和弟弟一直聊天,每当我和弟弟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讲。说着说着,在临近校门时,我和弟弟聊起了写作文。我为了表现很精通写作文的样子,随处给弟弟举了个例。

  我说,如果你要形容一个东西,你要先找到它的特点。我这个时候指向旁边一朵粉红色的花,我不知道这朵花的名字叫什么。比如你看见了这朵花,它是粉红色的,这就是它的特点,你想要形容它的时候可以这样说,多么美丽的粉红色花朵。

  我其实写作很差,总会被老师批评,语文老师好像不太喜欢我的样子,因为我字写得很丑,她嘴上最常挂着的一句话是:“字如其人”。

  进校门前,弟弟走在我前面,我注视他背着非常重的书包的背影,书包重到把弟弟的背部压很弯,像个驼背老头,但是红彤彤的脸蛋又提醒我,他是一个小孩。书包是蓝色的,弟弟从小学一年级一直背到现在,有点脏了,上面印有喜羊羊和懒羊羊的卡通画。

  2016年9月5日

  今天我刚回到家,从袜子里抽出我湿漉漉的脚,就立马跑去找弟弟聊天,爹为了让我专心学习,不准我玩游戏,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玩的,所以和弟弟聊天对我而言也是一种乐趣。我走到趴在床上的弟弟旁停下,他把脸埋进被子里,过了很久才把脸拿出来,他貌似哭过。最近弟弟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不知道原因,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他与过去快乐的他有很大不同。

  2016年10月3日

  今天,弟弟来班上找我,他似乎不敢喊我,是我抬头望向窗外才看见他的,在这之前,我不知道他在教室外等了我多久。

  我走出教室外问弟弟找我有什么事?他说他的钱丢了,来借我的饭卡吃饭,我便从裤兜掏出饭卡递给了他,那个时候快临近午休了,弟弟应该吃到饭了,我下午打饭的时候看见饭卡少了十块钱。但是下午他没有再借我饭卡,回到家我问他才知道,他下午没有吃饭,我问他的时候他正在狼吞虎咽地吃妈妈留下的剩菜剩饭。

  2017年3月10日

  我找到弟弟忧郁的原因了,其实我在很久之前就隐约猜到了,但是我一直没敢去证实,这次是原因主动找上了不断逃避的我。今天是星期六,我和弟弟走在街上,于是遇见了弟弟的两个同学,一个很胖,另外一个高高瘦瘦像竹节虫。

  他们轻蔑地嘲笑弟弟,我能感觉到他们是有多瞧不起弟弟,他们对弟弟的态度仿佛是对待一个智障。

  我快步地往前走,远离那两个同学,弟弟很快被我甩在身后。过了很久,弟弟才追上我的步伐。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每当害怕,身体会止不住地颤抖。昨天,一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同学骂了我一句,说是我把脏水倒在地上,我不敢解释,不敢顶嘴。

  2017年4月7日

  今天弟弟打架了,说是打架,其实更确切地说是单方面被打,这是我听我弟弟过去的小学同学说给我听的。他的小学同学是一个很人高马大,看起来傻傻的人。他还以为我是什么高年级了不起的人物,他以为我会帮弟弟讨回公道,但是他看错了。我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只是“哦”了一声回应他。

  回到家,我问弟弟今天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弟弟点头。我说,我听刘子祥说你打不过那个同学。他连忙解释:“我只是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饭,有一点低血糖,所以才打不过他。”

  我又问他,你为什么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他回答我,他的钱丢了。

  后来弟弟为了证明其实他有打得过那个同学的实力,对我说起他在学校扳手劲的经历,他说,除了一个扳手劲特别耍赖的人,其他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2017年7月8日

  今天,弟弟辍学了,我是回到家才知道的,很久之前他曾透露这种想法,我当时没有在意。在很久之前他说过他很厌烦学校的生活,他还说学校的保卫是有多么咄咄逼人,连他的夜宵都不准带出学校,甚至当着他的面,拿走他的面包放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并来回不断摩擦碎成泥的面包。他说有很多同学欠他的钱,我问总共欠你多少钱,他回答太多了,他忘了。他好像还有更多心事埋藏在心里没有透露出来,我不敢去问,我怕把更多阴暗的东西暴露在我面前。

  我很想把保卫和欠钱的同学打一顿,但是我知道,我只能想想,如果真要我做,我绝对不敢,我曾经有很多次都可以帮助弟弟免受校园欺凌,但是我却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我总会对自己说: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弟弟说他是直接翻墙走出学校的,教科书一个也没带,全都留在他的桌位里,背上一个空书包,轻装上阵。一切与学校有关的东西都被他留在了学校里。

  爹没有劝弟弟上学。爹知道弟弟辍学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不读就不读了,反正我们还有田给你种,如果都读书了,就没一个回老家种田了。”

  我知道弟弟辍学其实爹也很伤心,他其实只是在说安慰的话罢了。我最清楚爹有多重视学习,他过去常常对我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只是当时家里面很困难,弟弟辍学,给家里面减少了一个负担,所以爹才没有去阻止。

  2017年7月15日

  弟弟喜欢上了数学,今天回家的时候,我看见弟弟手上捧着一本《数学之书》看。我问他书是哪里来的,他回答我是用他身上仅剩的二十一块钱去距离家两公里外的三联书店买的。自从弟弟辍学之后,爹妈就不再给他零花钱。

  我也随手翻看了那本《数学之书》,里面的内容大都是一些简单的科普类知识,没有一点公式。我说这本书屁用没有,你学它有什么用。弟弟开始激动地向我解释,举例书中一些比较有趣的内容,比如什么生日悖论。弟弟顺带还纠正了我的一个错误,我过去常常把“悖”读作“谬”。

  我批评他学的东西太广泛,不精。昨天,他还说他要自制一把手枪,我说他异想天开。

  因为我的批评,弟弟第一次和我吵了起来,最后吵架转变为打架。直到现在弟弟还在生我的气。

  2017年8月13日

  今天,弟弟求妈妈给他钱买一本叫《相对论》的书,妈妈问:“多少钱?”

  弟弟说是三十五块钱,妈妈听到价格更加不同意,弟弟求了很久,妈妈才答应。他一整晚都在看那本《相对论》。在他小小的折叠床旁边,还叠有其它一些他求爹给他买的书,有《时间简史》《量子力学基础》《高等数学》《见微知著》。

  最让我影响深刻的是那本《时间简史》,很薄的一本,“时间简史”四个大字下有三个小字:“精简版”。他看的这些书都是一些很深奥的学科,我曾翻看过几本,发现看不懂就放弃了。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要看这些书。

  2018年7月7日

  今天我读完了《三体》三部曲,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复,于是我萌生出一个当作家的梦想,这个梦想异常强烈,如同一道烈焰熊熊燃烧。其实我过去早已有过这个想法,最早的一次是在我初一看完东野圭吾的《白夜行》之后,当时绞尽脑汁都没有写出一个故事。

  我立马提笔要写,憋了两个小时我写出一个三百字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都没写完。故事大概说的是:主角被囚禁了两百年。我无论怎么想也编不出接下来的故事。我开心地拿这篇我的杰作给弟弟看,弟弟瞥了一眼,他一脸为难的样子,眼珠子一直往上瞥,像翻白眼,但是我知道弟弟从不对人翻白眼。

  “还行。”弟弟久久才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吃葡萄吐出来两颗葡萄种。

  看来弟弟对我的故事兴趣不大。

  2018年8月19日

  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今天是报名第一天。今天也同样是弟弟被撵出家门的第一天,父亲嫌弟弟一直窝在家里不成体统,给他在邻县找了一个工地上的工作,具体是什么工作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工作的地方距我们县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

  早上,我送弟弟到车站,路上弟弟一直说不用我送了,说我今天还要报名,别耽误我的时间。弟弟偶尔走得很快,我被甩在身后。他身上穿着破旧的衣裳,其实家里面也有好的衣裳,但他都不要,他说还是留给我吧。我只能在昨天晚上偷偷塞一些好衣服进他的化肥口袋去。我看见弟弟肩上扛着很大的化肥口袋,口袋很轻,只有一些衣服、牙刷、毛巾之类的日用品。弟弟很小心地扛着口袋,生怕口袋从他身上掉下来,我帮他提着过去他爱看的几本书。弟弟长得很快,已经比我高一厘米了,红彤彤的脸颊消失不见,变成了硬朗、黝黑、有几颗青春痘的脸颊,一般人不仔细看,都会把他错认为一个成年人,但他的真实年龄才十五岁。弟弟轻装离去,曾经他翻墙离开学校,也是像今天这样,轻装离去。

  我想起徐志摩在《再别康桥》里有一句:“你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从今天起,再见到弟弟就很难了。

  2018年8月20日

  今天,我积极参加学校举办的篮球迎新杯比赛,我开始尝试改变了,我和弟弟都在变。都在朝着不同的方向改变。

  2018年12月15日

  天气已经很冷了,我担心那点衣服不够弟弟穿,就打电话给弟弟。弟弟的声音比过去沙哑成熟很多。在电话这头我问弟弟:“你在那里过得怎么样?”

  他说很好。我不信,要和他打视频电话,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同意。视频那头,灯光昏暗,地面是没有施工完的水泥地板,和大街上铺的水泥马路是同一种材质。之后我才知道他住的地方是已经施工结束但还没有装修的房胚。他的床紧贴地面,露出的一点木板棱角让我知道床只是由几块木板铺成的。

  我注意到弟弟棉衣里还套着初中时候的校服,我本以为弟弟已经把初中留下的东西都留在了学校里,我本以为初中已经是弟弟的过去,但是初中留下的烙印就像这件校服一样,依然留了下来。

  2020年4月29日

  今天我和一个同学发生了冲突,大打出手,我发现我可以尽情地表达我的愤怒而不用担心我没用的身体发生车震一样的颤抖。我发现我变勇敢了,这种勇敢似乎是一种自然而然会有的东西,过去没有,只要到了某个该勇敢的年龄,它就会突然出现在你的身上,不需要你去做出什么努力。这种勇敢不是我争取来的勇敢,是上天送给我的勇敢。可是,为什么不让我早一点勇敢,在弟弟遭到欺凌的时候可以勇敢地挺身而出帮助他。为什么?

  英国有句谚语:“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

  那么,迟到的勇敢也不是勇敢。

  2020年7月16日

  我发现我有很严重的忘字现象,明明很常见的字,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直到后来才后知后觉记起来。我对文字或许有一种天然的抗性,或许我的写作梦真的只是一个梦。文字于我而言好似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对立面,我在这头,文字在那头。

  2021年1月16日

  今天我和弟弟围在一起烤炭火,我瞅见他开裂得面目全非的手掌,那一道道裂痕触目惊心,像是用刀划出很深的口子,没有消毒,没有处理,过了十天才可能出现的痕迹。我去摸他的手,感觉和石头一样硬,每根手指都很粗壮,是我手指的两倍粗。这只手比爹的手还要黑,还要大,还要有力。

  2021年2月1日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弟弟辍学的事在一夜之间被全村亲戚都知道了。今年过年回家,他遭到了所有亲戚的奚落。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他哭过了,上次哭还是小学的时候。但是今天他却因为三姑父嘲讽的话和轻蔑的眼神哭了,三姑父来爷爷家坐三个快四个小时,三姑父走后他才悄悄走上二楼独自哭泣。哭泣不小心被我看见,他极为不好意思地抹脸想要擦去哭泣的痕迹,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以后都不来老家了。”

  其实他很爱爷爷奶奶,他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没有之一。他实在承受不了别人奚落的言语,甚至连奶奶都奚落他,所以他才说出这句话。

  我说,你把那些亲戚当个屁,管他妈的。

  2021年3月2日

  我又开始想写小说,但是无论怎么写都不满意,而且总会忘字,一开始写,脑子里就像布满鼻涕虫黏液一样,既恶心又黏稠。或许我真的毫无写作天赋吧,甚至连作文我都写得乱七八糟,有一次因为写得不够真实,还被语文老师指名批评,他问我:“村子里哪里有敞篷马车。”

  我想说其实是我表达不清,我想写的其实是村里那种特别简陋的马车。但是我没说。

  等高考结束,如果我实在没有写作天赋,是时候该放弃了。

  2021年6月8日

  高考结束了,发挥不算好,可是我内心却并没有任何失落感,我感到茫然,高考结束以后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应该何去何从,我失去了我的一个人生目标。

  结束考试,下午回家我准备开始追求我的小说梦,我写了很多设定,甚至因此翻开厚重的《山海经》寻找灵感,可是山海经翻了几页就被我放下,我发现书中的妖兽只不过是各种鸟兽的身体或四肢随机拼凑组合而成的不伦不类的怪物。

  晚上,我开始动笔,可是硬生生一个小时,只憋出一百多字,比我写这篇日记字数还要少。我对自己说:今天刚结束高考,明天再写吧。

  2021年6月9日

  今天有点心烦意乱,注意力无法集中,先缓几天再写小说吧。

  2021年10月8日

  在大学,我脱单了,她是一个性格很温柔的女生,很可爱,有一点婴儿肥,有点矮,但是这并不重要。我觉得我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我要用一生去爱她。原来爱情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现在我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她。

  2021年10月15日

  今天我失恋了,我是一个傻逼。

  2022年1月17日

  今天弟弟回家了,我比他放假整整早了十九天,他却要比我早二十天回去工作。弟弟进屋的时候我故作高深地考了他一个关于泰勒中值定理的数学题,弟弟说这个知识点他刚好在工地的空余时间摸鱼学过,过了五分钟他算出来了,我说这道题是我学期末的考试压轴题。他轻轻“哦”了一声。

  弟弟现在看上去比我高壮很多,现在的我,他也许用一只胳膊就可以拎起来。后来我拉扯着他去称体重,比我足足重了快三十斤,在拉扯他的时候,我感觉像是在拉一块铁石。弟弟比过去老了很多,笑一笑脸上会出现很多褶子,脸很黑,不是自然地被晒黑,更像是被潮湿的灰尘浸黑。

  2022年2月22日

  今年的雪和往年不一样。往年雪下一次就会匆匆退场,而且还很少,像是冬天的敷衍之作。而今年雪居然下了两次,今天是第二次。

  我想出去走一走,硬是要弟弟陪我一起去,弟弟只能无奈答应。我想用手机拍出冬天的美丽,但是因为像素问题,照片都好像不尽如人意,我本来打算把照片全部删除,但是有一张照片我没删,这张照片我不小心拍到弟弟,照片上年纪轻轻的他不自然地佝偻着背,捏起一颗雪球欲砸向远方。

  我记起大学还没有放假时我打电话给弟弟,我和他说了很多话。他说了一句话让我心酸了很久。他说,现在我才学会,不能吃亏上当,有的人卖猪肉要比其他人买贵一点,不能去买贵的那家买。傍晚市场上买菜的大婶要收摊了的时候,你去买菜,既卖得便宜,有时候大婶开心了,还会在送你几根葱当做煮菜的配料。

  我带他走在漫漫雪路上,伞面上雪越积越厚,拿着伞的手感觉到的份量越来越重,走一段路,就要抖搂出铺在伞面上一厘米厚的雪。这种场景莫名让我想起了老舍的《济南的冬天》,我其实从来没有认真地读过老舍先生的这部名篇,只是看见雪,想起冬天,而《济南的冬天》刚好与冬天相关罢了。

  我和弟弟说了我的感觉,说着说着我们顺着老舍先生的话题聊到了文学。弟弟和我谈卡夫卡、马尔克斯、鲁迅。我本想把话题拉回到村上春树、东野圭吾、刘慈欣和乙一,但是弟弟越说越起劲,我只能作罢。其实作罢还有另一个原因——我羞愧于和弟弟谈文学,我差不多已经放弃了我的作家梦。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了超市。现在的超市和过去有所不同,有一套先进的购物流程,比过去显得繁华很多,给我一种这种超市是高贵先进的人才能进入的错觉。弟弟进到超市后显得很局促,我看出他是第一次进这类超市。我利用人脸识别功能的储物箱把带来的伞放进去,弟弟则一直以很尴尬的状态站在我的身旁,我第一次发现,社会竟然开始隔绝弟弟。

  全程弟弟都寸步不移地跟在我身旁,没有去碰超市任何商品。

  回家路上弟弟很严肃地问我:“如果能回到过去,你会做什么?”

  我闷声笑起来,因为只有我爱问其他人这种古怪却又不可能的问题。我记得我过去总会问他,如果你有透视眼会做什么?如果你跑得和闪电侠一样快你会做什么?像这样的问题我过去会问很多很多。

  “或许,我会改变过去后悔的事吧。”笑了很久,我故作高深,忧愁地回答。

  他说,他也是这样想的。

  我发现日记在2022年2月22到2025年9月12日之间有一片很大的空白,我以为是这部分被撕掉了,但是我仔细地找被撕掉的痕迹,没找到。我记起来了,从2月22日起,我放弃了我的写作梦,一股莫名的悲涌入心头。大学四年,我开始变得虚荣,明明不富裕的家庭,硬要和别人攀比,去过那种浮于表面的虚荣的生活,直到大学结束,我才知道这个社会的残酷。

  2025年9月12日

  我找到工作了,但是我并不开心。今早上我从市里来到曾生活过的县城,爹托一个亲戚的关系给我找了一个小学老师的工作,只需要去做一个面试就可以通过。我很不情愿地接受了父亲的好意,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爹为我拉过关系,当时他请那个我从没有见过的所谓的亲戚来家里吃饭,饭桌上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趾高气昂的态度,还有爹低声下气的奉承。

  工资是一个月两千八,教六个班级的数学。

  弟弟知道我找到工作后很高兴,特意打电话来祝贺我,还说以后我辉煌了请他吃山珍海味。我调侃他,你什么时候也知道说这些客气话了。他回答都是工地那些工友教他的。

  后来因为工作这个得天独厚的借口,写日记的频率很小了,有的时候一年才写一次,像是什么年终总结似的。那个时候,我更喜欢在日记上写一些闷骚的句子,现在看来不堪入目,这部分的内容我都直接跳过了。

  2028年6月8日

  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处得来的女人,她是在菜市场做商品批发的,人很实在,比我大两岁,身上有五万的存款,明天再约她一次,如果可以就和她表白,等稳定下来就和她结婚。

  2029年10月9日

  今天弟弟从天津回来了,他去了三个月。身上带着六万的存款,但是回来的时候只有三万,其余三万被偷了两万,吃住用了五千,还有五千陆陆续续给了工地那些帮他介绍工作的中介。

  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回答我,他想赚钱。我很欣慰,他终于觉悟了,开始晓得为结婚攒钱了。我记得曾经每次提起荣华富贵,弟弟对此都是一种漠然的态度。

  2030年2月15日

  我结婚了,心里面却没有过去幻想的那么开心。我只有一种身上的重担少了一件的感觉,像是完成了一项人生交给我的任务。

  昨天弟弟来参加我的婚礼了,我以为他不会来,他很久之前就不参加任何亲戚之间举办的酒席,我以为他不喜欢酒席,现在他来了,我才知道他是不喜欢那些血缘已经稀薄的亲戚。弟弟来到办喜酒的酒楼的时候显得很尴尬,过去,亲戚们在说到弟弟的时候嘴上总是不肯积点口德,弟弟却从没有反骂回去,他从小就不擅长吵架。我老远看见尴尬地站在人群中央的弟弟,连忙拉他过来到爹旁边坐下,为他摆脱尴尬的局面。但又好像陷入了新的尴尬局面,爹看见弟弟后气愤地“哼”了一声,不再看向弟弟,我知道弟弟和爹关系不太好,想不到居然是那么不好。

  酒席上我嘱咐弟弟该准备结婚了。他说他不想结婚,我问为什么,结婚是一个人的人生大事,你不结婚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我越说越多,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说的话像极了过去爹开导不想结婚的我时说的话。我记得爹当时越说越气,最后甩下一句话:“你现在还年轻,听不懂我的话,但是长大后自然会懂。”

  我现在懂了,我在这个社会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你奋力地赚钱又是为了什么?”我已经有些醉了。

  他闪烁其词不肯回答我,昨天我是酒精蒙了心智,居然没有追问下去,下次再见到弟弟一定要问清楚。唉,还是算了,这是他的事,我这个做哥的管不着。

  2031年5月16日

  今天儿子出生了,我当爸爸了。妻子说她还想再生一个,我说算了吧。她说二胎开放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说不是政策问题,如果再生一个经济可能负担不起。妻子最后妥协,说等以后再说。

  2033年8月4日

  弟弟摔断腿了,我今天焦急地跑到县医院去看他,刚进门的时候我看见弟弟正单手拿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拿书的那只手悬在空中没有支撑,很久都没有放下来。弟弟黝黑的皮肤比过去苍白了很多。他的嘴唇开裂,像烤烂的香肠。

  弟弟对我的到来很惊讶,他问我怎么来了?我回答道,就来看看你。

  弟弟的腿伤是从第三楼窗边跌到第一楼摔成的,他说他运气好,掉在的地方是泥巴地,而不是水泥地。来看望弟弟前我其实想从家里拿钱给弟弟治病,但是妻子死活不同意,我们家也很困难,女儿在今年二月也出生了,正是要钱的时候。没办法,我只能买一袋香蕉放在他病床旁边的餐桌上,我记得香蕉是过去弟弟最喜欢吃的水果。

  在弟弟旁询问完他的伤情后,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只手无意识地不断摩挲着膝盖。我们兄弟俩第一次感到尴尬,过去我们无话不谈,现在我们的关系貌似疏远了。我有自己的家庭,弟弟好像不再是我的家人。

  “我先走了。”沉默很久我开口道。

  他僵硬地点头。

  看到这我停下来,抬头探出房间唯一的单向透视的窗户,外面有很多飞艇经过。当时弟弟的病情其实很严重,膝盖处严重骨折,但是弟弟只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就离开,也因此落下了腿疾,永生一瘸一拐。我问他为什么早早离开医院?他回答我在医院住太耗钱了。我问他为什么那么珍惜他的钱,他说没有钱寸步难行。

  2034年1月4日

  今天我打电话给弟弟,在电话里我和弟弟吵了一架。我生气地骂他,骂到激动处句句脏话。妈今天打电话给我说让我劝一劝弟弟,让他快结婚。于是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不想结婚,我说你不想结婚你要干什么?你不结婚你就是一个废物,是村里面那些啃老的寄生虫。

  他质问我,他哪里有啃老了?他再一次质问我,他从十六岁就自力更生,他哪里有啃老了!我意识到我说错话了,但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尊严不能丢,我反过来像是妻子有时候无理取闹一样地骂他。于是我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了黑的。

  最后我撂下一句话:随你他妈的便。

  2035年9月1日

  今天弟弟转行了,转送外卖。他说建房子的工作基本已经被建筑机器人承包,建筑工人这个职业已经成为了过去,之所以外卖行业还没有被人工智能取代,是因为早年人工智能导航系统曾经导致过几起车祸,在没有保证绝对安全之前都不会采用人工智能导航。但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人工智能导航被社会认可,弟弟现在的工作又将会被取代。

  2038年7月24日

  老家传出流言,说弟弟在半山腰上搭起一个黑色棚子,在棚子里捣鼓些什么东西。流言的版本各有不同,有说弟弟在山上研究核弹的、有说弟弟在山上搞人体实验,每到夜里就会传出阴森的怪叫声,谣言千奇百怪。于是我借着周六空闲时间驱车来到乡下老家。现在的汽车比过去快很多,也更加美观,停车后可以向内挤压缩小体积,使停车位所用的空间更小。半个小时,我来到两百公里外的乡下老家。

  弟弟的大棚建在紧靠大田的那座山的半山腰上,远离村寨。村寨完全变了模样,木房几乎都换成了赶时髦的欧式水泥风格,我记得刚开始村里出现这种建筑的时候弟弟严厉地吐槽过这种建筑风格,他说这种风格是另一种落后的象征。

  我沿着大田旁边的田埂走上山路,走到村民们口口相传,像是传绣球一样的怪异棚子。在棚子的周围,围起一个铁栅栏,我一靠近栅栏,棚子里就传出一个嘴里嚼着沙子般的怪声:“有人来了”。紧接着弟弟从棚子里走了出来,刚出来时他警惕地看向我这里,可能以为有入侵者,在看见我之后紧张的神色放松片刻随之又转为疑惑。

  “大哥你来这里做什么?”弟弟问我。

  我回答,其他人可都在传你在这里搞人体实验,我很好奇,所以过来看一下。

  你到底在捣鼓些什么?我随后又问。

  弟弟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道:“你进来吧。”说完一瘸一拐地领我进到棚子里,我在弟弟身后紧盯着他因摔破膝盖而一瘸一拐的右脚,自责涌入心头。

  棚子很简陋,最外层用黑色塑料包起来,导致棚子内很阴暗。进到棚子内,我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旁边一座古怪的机器,机器的模样很奇怪,有一个平台,平台上面盛放着一个悬浮地横呈在其上的金属圆柱,平台连接着三个显示屏,显示屏上貌似在显示什么参数,参数的意思我没看明白。我想去触碰那个平台,被弟弟及时制止。

  “别碰粒子穿梭机上面的圆柱,它有很强的电磁力,你会被吸在上面。”

  我连忙打断自己随意触摸的想法。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捣鼓些什么了吧,我对他说。

  “我现在的工作还在起步中,目前只可以把粒子进行短暂穿梭。”

  他好像是在向我介绍什么,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利用原子的衰变周期观察其穿梭回去的时间,现在主要利用钫221以及铯137进行穿梭实验,然后观察其半衰期的回溯时间从而判断穿梭回去了多久,目前做过的实验中穿梭回去最长的时间是三纳秒。刚开始我还天真地想打算用氢元素进行穿梭,毕竟氢元素质量小,但是氢的半衰期太长了,不易观察……”

  弟弟还想说下去,被我及时制止。我对他说,老哥我已经是一个俗人,不懂你说的这些高精尖的技术,你说句我听得懂的。

  弟弟思考了很久,回答了我:“我想回到过去。”

  我笑了很久,我觉得他在异想天开。知道弟弟不是在搞什么人体实验之类违法的事后我放下心来,对于他说的这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也兴致缺缺,他肯定不久就会对这个东西失去兴趣,过去他还想过到荒野里面生存,结果去了一天一夜就狼狈地回到家中。知道谣言的真相后我决定离开,临行前我又提起结婚那件事,弟弟立马厌烦地赶我走,我叹了口气,然后离开。

  2038年9月15日

  今天闲来无聊我打算拾起我过去的写作梦,写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打算写一篇散文,名字叫《咏玫瑰》,我家已经交完房贷的房子有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栽种有一株玫瑰,玫瑰很红,然后我为散文改了一下名字,叫《咏红玫瑰》。我写到一半,发现我没有过去写作的那种灵气了,过去都放弃了,现在再想起来似乎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如果我过去坚持我的梦想,也不至于在现在留下遗憾。

  2040年1月12日

  今天,儿子求我给他买一整套《真实世界》套装,包括一个VR眼镜、一套体感服、和一个悬浮运动台。我问多少钱?他说要八万,我惊掉下巴,居然这么贵。后来知道八万里悬浮运动台占了六万,就算现在的钱没有过去值钱,两万元对我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金额,但是儿子这次的学习成绩不错,我咬咬牙给儿子买了VR眼镜和体感服。

  儿子今天一天都沉浸在《真实世界》中,小的时候看过《黑客帝国》,知道什么是元宇宙,但是为什么儿子能这么热爱那种虚拟的世界,我却不明白,那种虚拟的世界哪里比得上真实的世界。

  女儿也很想玩这种新式的游戏,但是儿子有点自私,一直不肯给他妹妹玩,女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严厉地命令儿子,要他分享给妹妹玩,他才极不情愿地和妹妹分享。

  2041年5月9日

  我发现自从给儿子买了VR眼镜和体感服以后,儿子就陷进里面无法自拔,像吸毒一样已经成了瘾,我最近不关注他的成绩,但是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因为沉迷其中,导致成绩下降。我想我必须作出一些行动,于是我把他的VR眼镜和体感服没收,他哭嚎着抵抗,但是这都没有用。没收那两件东西后,儿子像喝水喝多的焉苗一样无精打采,我看过网上流传的一些关于吸毒者戒毒时的视频,没有毒吸之后,会痛不欲生,和儿子现在一个模样。

  只要让他远离这个东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2045年7月6日

  今天一整天,我都是在心惊胆战中度过的,夜晚我颤巍巍地写下这篇日记。地下避难所——其实就是一条深入地下的地洞罢了,地洞顶上不断有灰尘落下来,时不时会传来剧烈的震动。如果泯灭弹打过来,躲在地下也没有用,新闻上曾经报道过一些关于泯灭弹的知识,这种炸弹是一种量子化选择炸弹,爆炸范围比过去的氢弹大三倍,却只会杀死人类,其余任何东西都不会被消灭。它既不会在爆炸后产生辐射危害人类,也不会毁灭地球,它只会杀人罢了。

  我怀抱着我的妻子、老大、老二和老三,心惊胆战地在内心祈求神明的保佑,保佑我们一家都平安无事,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世界存在一种未知力量,虔诚地相信他你会得到他的保佑。

  我脑海中忽然浮出我已经不在人世的爹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二十岁的时候也不信迷信。你现在还年轻,还不懂这个东西,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自然会懂。”

  我将来会做什么?其实父亲早猜出个三七二十一来了,他已经提前走过我要走的路了,我过去不服,现在不得不服。但是,如果我追求我过去的梦想,我可能就可以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条新路。

  2046年1月5日

  这个冬天,敌人撤兵了,被我们国家军队打退到了沿海区域,过不了多久战争应该会结束吧。我久违地从避难所走出来,终于不用再呼吸避难所里面屎尿屁汗混杂在一起的臭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周围清醒的空气,尽管还有部分硝烟的气息钻入鼻腔,但是和避难所里面的臭味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我看见周围的建筑残骸已经被雪覆盖,像伤痕累累的人贴上了雪白的创可贴。看着雪,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同样是一个大雪天,我和弟弟走在街上,聊起了文学,那画面好似就在昨天,又好像在一百年前。

  弟弟,我口中呢喃道。

  弟弟没事吧,我决定去找弟弟。

  2046年1月7日

  我的汽车早已经在战时连同房子一起被轰炸成一片残骸。今天我很幸运,有一辆军用运输飞艇途经故乡那个小小的村庄,我不确定弟弟是否在那里,只能先去碰碰运气。飞艇上的军人同意我随行,我告别家人,带上一些吃的和这本保存很多年的笔记本,踏上了寻找过去的家人的旅途。

  弟弟的电话一直无法拨通,我心急如焚。不消片刻我已经被飞艇送到故乡,这里大部分的建筑都已经倒塌,我猜测应该不是被炸弹直接轰炸所致,更像是爆炸带来的强烈震动给这些脆弱的老建筑致命一击。村庄里早已经一个人也没有,只偶尔有几只被遗弃的野猫野狗窜出残骸外,警惕地望向我。

  村庄里找不到弟弟,于是我走到曾经弟弟搭建的那个放有可笑时光穿梭机的棚子所在地,可是棚子早已不见,唯独生锈的铁栅栏还岌岌可危地斜立在原地。

  一个不详的预感涌入心头,些许弟弟已经去世。

  2046年1月8日

  我在村庄一个还算牢固,没有被震动压垮的两层欧式建筑里燃起篝火,我打算在周围的山头再寻找一番,如果找不到,我就到邻县找,我记得几年前弟弟好像还在那里做烟酒生意,但是后来倒闭了。

  夜晚透过小平房破败的窗户往外看,夜色里有几双明亮的眼睛往我这里瞅。恐怕今晚我不能睡觉了,我要时刻警惕周围可能会出现的危险。

  2046年1月10日

  可能由于人迹罕至的原因吧,山上的林子比过去茂密很多,年轻时记忆里的山路早已经被蔓延过来的藤蔓和杂草覆盖,还好我前天在村庄里捡到一把完好的镰刀,不至于让我被茂密的丛林遮挡住前进的脚步。今天走的山路,我记忆里有些许印象,奶奶经常越过这座山,来到一片广袤平坦的绿草地,地里面种有各种蔬菜。

  我走上山顶,山顶的积雪很厚实,顺着山顶往下看却能望见一片广袤的绿油油草地,我看见有炊烟从绿地边缘高到没过人头的灌木丛缓缓升起。我挥舞着镰刀把所有挡住我前进脚步的植物砍倒,下到山脚,走过绿地,来到炊烟升起的灌木丛,在那里我找到了弟弟。

  弟弟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棉袄,我猜棉袄原来的颜色是深蓝色,因为很久没洗的缘故,变成了黑色。弟弟见到我很吃惊,当时他正升起篝火,火上烤着一只野兔,他瘦削到下巴凹陷的脸颊和长而杂乱的胡须面对着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惊讶地盯着我,看来我的到来给弟弟不小的惊喜。

  “来半只吗?我刚刚用陷阱抓到的。”弟弟很自然地指着篝火上的野兔问我,熟络的样子好似昨天他才见过我。

  “在战争年代,你倒是过上了小时候梦寐以求的荒野生活。”我嬉笑着调侃他,熟络的样子就像小时候我们肩并肩散学回家。

  2046年1月11日

  我问他被黑色布料包裹的那堆东西是什么?他回答是他的穿梭机,他说现在的穿梭机已经能回溯到八个月前,昨天不小心穿梭机发生射线爆炸,周围的绿草都回溯到夏天的时候,他急忙用隔绝射线的纤维材料遮盖住机器,才隔绝住了射线爆炸。

  我望着昨天还绿油油高挺的绿草地今早已经消失在广袤的平地上,第一次相信弟弟的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我问弟弟有用穿梭机穿越回过去吗?他回答暂时还无法做到让他回溯到过去。

  你造出了这个东西,肯定能得到诺贝尔奖,你发达了呀,我兴高采烈地说。

  弟弟苦笑着摇摇头,说他只想回到过去,把最初偏离的“航线”纠正回来。

  你傻吗?我说,你申请到了诺贝尔奖,就可以有奖金把你的研究继续推进了呀。

  弟弟继续苦笑,说这个时间回溯的研究早已经有人在做了,科技比你想象得进步要快,我很多研究只不过是对他们一种拙劣的模仿罢了,我还做得远远不够好,毕竟我只有初中文凭,毕竟我只是一个任何人都不会认可的初中文化的民间科学家。我做这个只有一个目标,有这个目标就够了。

  我沉默了很久,问他,如果你真的回到过去了,你到底要做些什么?

  他回答我:“我要把过去坏的部分从一开始清除,就这些,还有的我无可奉告,现在再提只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

  我神色暗淡地点了点头。

  2046年5月13日

  战后重建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只不过好在有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充当劳动力,废墟之上很快建起了几乎一模一样的高楼,这些高楼是战后临时居住楼,我们家被分配到了一个四十平米两室一厅的楼房里。教师在战后成为一种高尚的职业,我才可以带家人住上四十平的房子,其他家庭有的只分配到了二十平米只有两个房间的房子。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一切都将会回归正常,繁华的世界一定将再一次来临。

  2047年6月9日

  我觉得现在的孩子既聪明又愚蠢,他们学习能力很强,但是他们中有部分人却选择永远留在《真实世界》那个虚拟的世界里面。今天大儿子因此和我吵了一架,他也想去那个虚拟的世界。还好现在法律规定四十岁以下的人在父亲或母亲健在的情况下需要他们的父母都签署同意书,才能允许这个人获得永久《真实世界》的居住权,我只要不同意,儿子就休想得逞。

  儿子居然还派妻子和二女儿来劝我,好像我是一个多么顽固的人,我更加下定决心,我就算拖到死,也要保证儿子在四十岁之前留在真实的世界。听说当人进入《真实世界》,身体除大脑外其他一切都会被剔除,大脑上连接脑机接口,那就是连同现实世界和《真实世界》的桥梁。

  2048年7月6日

  环境开始恶化,各类植物和动物开始莫名地死亡,罪魁祸首是泯灭弹,这种炸弹其实也同样在消灭其他动植物,只是杀死它们的时间和人类不同罢了,像极了弟弟曾经说过元素与元素间也各有不同的半衰期,短则几秒,长则亿年。看来,人类的“半衰期”要快些。

  其实两年前敌人撤兵也是因为发现了泯灭弹对其他生命体同样有影响。只不过战争覆盖范围太大,已经为时已晚,现在有很多地区一夜之间草木枯萎殆尽,呈一个圆形,而且这个“圆”还有不断扩张的趋势。

  2053年4月18日

  今天排队在物质分配中心外的广场上,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孩子的死亡。前来拿每个月限定分配物资的市民很多,队伍长到看不见物资分配中心那栋低矮、像过去仓库的房子。黄沙漫天,我不得不用头巾将我的头全部包裹只留半张脸露出外面。在漫长的队伍里我开始无聊起来,我在左顾右盼的时候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皮肤蜡黄的六岁小孩坐在生锈的长椅上。我所在的广场过去是一座公园,在过去,这里有许许多多美丽的植物,但现在都消失殆尽。

  我以为小孩是在等待他的父亲或母亲领完物资然后回来接他,虽然他瘦弱的身躯好像只留下一层皮,但是这种模样在现在太正常不过,所以一开始我没太注意他。他像打瞌睡一样身体往前倾又往后倒,就这样摇摆不定,摇晃了有一会儿,他好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于是轻轻地倒在地上,轻得仿佛不是人而是一张纸片掉在了地上。小孩很顽强地不断用手抓挠着铺满黄沙的地面,好似老黄牛在犁田,有路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伸手去抓住行人的裤腿,行人厌烦地抖腿甩开他的手。小孩蠕动了大概一个小时,远处一个捡尸机器人像一只鬣狗盯着猎物一般用那只像是摄像头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然后小孩突然不动了。

  我不确定小孩到底死了没有,直到捡尸机器人上前把小孩捡走,我才知道他已经死了。捡尸机器人是这个时代独有的产物,属于环境美化类机器人的一个分支,全名叫:智能遗体清理机器人。

  2055年1月6日

  土地荒漠化异常严重,这个冬天,我连雪都没见着。科技都似乎因为环境的恶化而倒退,街上遇到的机器人都好像智商只有五十的智障玩意。现在工作压力也很大,所幸教师这个职业是一个铁饭碗,虽然现在已经有利用脑机接口直接将知识传输到大脑的技术,但是该技术对大脑有很大的损害,所以老师这个职业依旧存在。只不过我现在要干到七十岁才能到法定退休年龄咯。

  今天儿子猖狂地在我面前炫耀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说今年年末将要出台的新法律上有一条关于废除进入《真实世界》需要双亲签署同意书的决定。

  我讥讽地说等着瞧,我相信政府绝不会允许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

  2055年11月19日

  果然,儿子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是空穴来风,我还可以把他拴在我的身边。因为我的这种顽固行为,使二女儿三女儿和四儿子都不待见我,我只要和他们说话,他们都会摆出一副不耐烦样子,好像我是一个与时代背道而驰的老古董。

  二女儿把四肢除脑袋以外的部位都换成了机械,这件事我可以理解,只是小小抱怨几句。三女儿把全身连带锃亮的光头都纹上文身,这个我虽然有一点排斥,但毕竟我那个时代文身文化早有了,我可以理解,我也从不反对。四儿子还小,爱好天文知识,梦想是以后要远航向太空,远离肮脏的地球,这个我举双手赞同。但是唯独大儿子进入虚拟的世界,我却始终无法赞同和理解。我觉得那只不过是逃避现实罢了。

  年末没有出台儿子说的新法律或许和11.3事件有关,少部分反对元宇宙的极端分子对一栋脑机接口终端大楼发动袭击,造成九十八名《真实世界》用户的大脑被损毁。后来新闻报道,这九十八名用户依旧完好地生活在《真实世界》中,其他人都说他们获得了永生。

  2057年12月8日

  今天,可能是我见大儿子的最后一面。他说我以后可以随时来看他,我骂了一句脏话,叫他滚,并说道以后永远不会来见他。他无奈地耸耸肩,对我的恶言恶语不甚关心。

  新法律已经规定,儿女不需要父母签署什么同意书就可以永久居住在《真实世界》里,法律出来的第一天,儿子立刻去办理了入住手续,几乎是分秒必争。真实的世界对于儿子而言真的如此不堪吗?

  家里面对儿子的离去一致赞同,甚至连妻子也是,他们怎么就是无法理解我呢?或许弟弟能理解我,我决定了,在新年唯一放假的一天去看望弟弟。

  2058年2月1日

  故乡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被山围住的小小地域建起一栋又一栋像小沙包一样的建筑,建筑已经深入地下,小沙包只是这栋建筑的冰山一角。在开车进入村庄的公路前,我瞥见四个像瘦皮猴分不清男女的小孩正赤脚在黄沙上踢足球,我下车向他们打听弟弟的消息,一开始他们听不懂我对弟弟的形容,但是当我提起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后,那些孩子立马欢快地领悟过来,他们一齐嬉笑地问我:“你是要找跛脚怪老头吗?”

  小孩们这样称呼弟弟,我有些生气,但在这些小孩面前又不好发作。我亲切地问他们可以带我去找他吗?

  其中一个小孩反问我:“凭什么?”随后其他小孩齐声附和。

  我无奈地向他们展示一百元即将转账的投屏界面,刚刚我已经扫了他们的脸。他们两眼放光,引着我去到弟弟现在居住的地方。

  弟弟住在一座小山包上,一道砖墙围起一栋一层楼的小平房,周围的植被已经枯萎殆尽,露出干裂的黄土,孩子们奋力地用脚去踹连接围墙紧闭的铁门,随后响起警报声,孩子们踹门的动作很娴熟,脸上挂着做恶作剧时才有的笑容,踹完后孩子们便扬长而去。

  弟弟抄起一个木棍从小平房愤怒地走出来,嘴上叼着一支香烟,一瘸一拐地往铁门这里靠近,嘴上嚷着:“小崽子们,我要打断你们的腿。”

  当弟弟发现门外等候着的是我以后,不解地问我:“大哥,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这样的恶作剧了。”

  我对他说了事情的经过,他才明白。

  弟弟双眼浑浊,一口烂牙散发口臭,黝黑的四肢瘦得像四根钢筋,头发依旧和过去一样乱糟糟,两腮边长长的胡须也没能遮住瘦削的脸颊,露出两个高高凸起的颧骨。弟弟问我来找他干什么?我回答许久没来看你了,来看看你。

  我和他说了大儿子进入《真实世界》的事情,想听他是如何评价的。他吧唧吧唧吸了几口烟回答道,“我不知道。”原来弟弟也像我一样和这个世界背道而驰了。

  我抬头眼望宽阔的房间内放着各式各样的机器,便问他你还在搞那个吗?

  他又吧唧吧唧吸几口烟,反问我:“不然呢?”

  这件事好像已经成为了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于是我问他。

  搞这个的意义是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回到过去。”

  我问他过去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值得你去留恋吗?

  他说:“不是,只是有很多后悔的东西需要去改变。”说完停顿了片刻他又补充一句,“看来你已经忘记了过去。”

  我回答我还记得。

  他说:“我说的是你已经忘记过去曾经带给你的伤害。”

  我说过去能有什么伤害?或许有,但是一直记住对你我都不好。

  他说:“可那些伤害对你而言可以一笑而过,对我而言可是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说如果你没有对过去的执念,不去造这个时间穿梭机,你的一生肯定可以很美好,我过去都劝你要结婚,只要结婚了,你的一生就会好起来,你会子孙满堂,你会幸福一生。你像是感冒的人,过去遇到的不公只不过是一场小感冒,而结婚是感冒药,吃下这颗感冒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放你妈的屁。”烟吐了我一脸。

  我说,无论过去你的人生遭到何种欺凌,只要你面朝光明,人生是可以在今后被你乐观的心态改变,变得更美好。

  他又说:“放你妈的屁,你真他娘的是一个虚伪的人。”

  我说,而你是一个异常固执的人。

  弟弟在一旁默默地吸烟,我则默默地看着地板陷入沉思,我回忆起了过去,我想起过去懦弱没有帮助过弟弟的自己,我想起过去自私的自己,我想起过去善良的弟弟,我想起因为善良反而和其他同学格格不入的弟弟。

  沉默良久我问弟弟,“如果真的回到过去,你还会选择去当一个善良的人吗?”

  弟弟思索了很久才回答我:“我不知道,也许不会吧,善良只不过是吸引邪恶的磁铁。”

  我又问他,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回到过去的想法。

  他回答我,“很久了。同样是那段时间,从前只是距离几年,而现在却已经相距几十年。”

  我问,多久?

  他说:“仔细想想吧,哥哥。”

  我抽空回忆,找不出来。我想不起了,我回答。

  他说:“还记得一本叫《数学之书》的书吗?”

  我的日记里记录有这件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说我记得。

  他说:“知道有多久了吗?”

  这么久了啊,我感慨道。

  “是挺久的。”他回应道。

  2059年5月2日

  最近,有空我会到乡下见弟弟,每次我来看弟弟,站在路边的孩子们会大声嚷嚷:“秃顶老头又来见跛脚老头了。”我的确有一些谢顶了。

  家人都不怎么待见我了,我在那里就是给自己添堵,来看弟弟会让我稍稍轻松些。虽然弟弟偶尔爱发脾气,但是至少不会看不起我。其次来这里是为了看弟弟的时空穿梭机的进展。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两眼无神地看向这台像是一个大圆环立起来的机器,我见过这台机器启动过一次,圆环内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像极了火焰上方波动的空气。紧接着波澜迅速消散,房间内灯光消失,周围漆黑一片,弟弟抱怨了一句:“又失败了。”

  我重拾过去的梦想,写了一本十几万字的小说拿给弟弟看。我问弟弟写得如何?弟弟认真严肃地回答我:“不行,还没有你过去讲给我的故事好。”

  我又问如果我现在追求梦想,是不是太迟了。弟弟回答我:“对的,太迟了。”

  我神色暗淡。

  他接着说道:“但不一定没机会。”

  2059年7月15日

  今天我来看弟弟,发现弟弟病倒了,我这才注意到本就瘦削的弟弟更瘦了,我能隐约看见他袒露的胸脯里心脏在微弱地跳动。

  我说要不先去医院看一下吧,他说不用,他知道是什么情况,去医院就耽误了他的进程。

  情况?什么情况?我疑惑地问他。

  他也不瞒着我,他说他的这种病和长期接受辐射有关。

  是因为穿梭机吗?我问。

  他点点头道:“实验难免会受到少量的辐射,尽管我已经做了很完善的安全措施,但还是避免不了。”

  我本来想让他别做了,但是我知道劝说没用,况且他还说他快完成了,于是我像那次他从高楼摔下一样,对此置之不理。

  2063年1月3日

  今天,二女儿带他的男友来家里面,男友和他一样全身上下都换上了机械。女儿说他明天要和男友结婚,我本想上前说两句,毕竟这个男友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现在天降到我面前,我很难一时间立马同意。但是当我即将发表我的意见时女儿马上用凶狠的目光盯着我,于是我再也不说话了。

  二女儿说要用我那套备用的住房做他们的婚房,我再一次想说些什么,三女儿和四儿子先跳出来和二女儿理论。我只有两套房子,一套现在拿来一家人住,还有一套空着。不知不觉间,儿女们的理论转变为骂战,骂战又转变为打架,我想上前阻止,可我已经六十一岁,二女儿用力抬起被我抓住的胳膊,我被甩出老远。

  我在角落默默地看着二女儿和男友对战三女儿和四儿子,明显是二女儿这边更有优势,毕竟他们全身都是机甲。经过长久到一直持续到夜晚的斗争,二女儿和他的男友争夺到了房子的暂住权。其间,我就像是一团空气,从来没有被问过意见。

  随后女儿和男友扬长而去。

  将要睡觉的时候,我听见三女儿和四儿子嘀嘀咕咕讨论些什么?很小声,我靠在墙角仔细听。

  三女儿说:“老弟,我们把爸爸送到老人院去吧,房子已经不够住了,以后我也要成家,你也会成家……”

  四儿子说:“我随意,你应该先问爸爸。”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

  2065年6月2日

  法律明文规定,穿越时空是违法行为。我担心弟弟被逮捕,今天我赶到乡下提醒弟弟小心。来到村庄的门外时,迎接我的不再是过去那几个小毛孩,毕竟七年过去了,他们也长大了。

  但是弟弟那座低矮的延续半个世纪前的建筑风格的小平房却好似没有什么改变,在我以为时间就此定格的时候,弟弟走了出来,我才知道时间从来没有定格。弟弟长得越来越像《星球大战》里的尤达大师,只不过他的皮肤是黑色的,而尤达大师是绿色的罢了。他头顶的稀疏依旧乱糟糟,背狠狠地向前佝偻,像站起身顶着龟壳的乌龟。他看起来很瘦小,他身着宽松的衣袍,像是一个矮小的法师,过去他可是一个比我高大、五大三粗的壮汉。现代人的穿衣风格大都是可以随时调节温度的紧身衣,弟弟这种穿衣风格算是奇装异服。

  我瞥见弟弟在见到我时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弟弟很孤独,除了我偶尔来看他之外,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也很少接触人,只会偶尔帮一些年轻人维修一下受损的身体机械部位,从中收取维修费,这些维修费都被他拿去买酒买烟了。

  我来看他,他其实很开心,但是嘴很硬。他的臭脾气很难改,极其粗劣。

  “哥,你他娘的又来了呀。”相见的第一面,弟弟这样问候我。

  我说,老弟,省点口德吧,母亲在天之灵会稍微安心一点。

  我问弟弟,你知道穿越时空属于违法行为了吗?

  弟弟回答我:“早知道了。”

  我说,居然这样,那你就不要搞了吧,安享晚年去吧。

  弟弟说:“你他……”

  我打断弟弟刚要脱口而出的粗话,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我只是在测试你是否还有这个决心。

  弟弟说:“我的决心从未变过。”

  你真是个极其固执的人,我说。

  弟弟说:“我觉得你他娘如果说我是一个持之以恒的人,我会很乐意接受。”

  你记得小心警察找上门来。

  “我知道。”

  机器做到哪一步了?我问。

  “还有一些小问题,给你看一下。”弟弟说着就领我去看那台穿梭机,机器比过去更光滑,如镜面的表面映照出我苍老的脸,穿梭机的核心还是那个像指环一样的环形装置,弟弟说过,等机器成功,穿过环形装置,他就能携带现在的记忆回到过去,重新再走一遍人生。

  我想问弟弟到底要回到过去改变些什么呢?又觉得还是再等一些时间,等他再放下一点执念,我再问也不迟。

  2067年3月2日

  荒漠化引起的粮食短缺危机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倒不是因为荒漠化的土地被改善了,只是世界已经发展出了一套全流程的食品合成装置,具体的工作原理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手上轻轻捧起的沙土,经过转化就会成为饭桌上的食物。

  人类的技术终于使我们脱离了地球母亲的控制,我们真正征服了大自然,但是我现在却不知应该是喜还是悲。只要世界在慢慢变好就行,我只要心存感激地过好每一天就行。

  2067年5月8日

  今天我去看弟弟,我按了门铃,门应声打开,却不见弟弟走出小平房,我心里面有不详的预感,于是急忙跑进小平房里面,弟弟躺在墙角,被子盖着全身,只露出一只脑袋,眼睛睁得老大,无神地仰望天花板,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靠近他,每一步都狠狠踩踏地板,直到我走到他旁边,他才转过头来看我,我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我问。

  “没事,小感冒。”他回答我。

  骗人也要有一点技术含量,我说。

  弟弟拼了命起身,紧紧靠在冰冷的墙上。

  还可以撑多久?我问。

  他回答:“两年吧,不确定。”

  机器快完成了吧,我又问。

  “对的……快了……只是有一些需要矫正的小问题……快了。”他说完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像一个说谎被揭穿的孩子。

  快了就好,我不争气地流出一滴眼泪。

  我问了很久以前想问的一个问题,你到底想回到过去改变什么?

  他回答:“我想回去提醒过去的自己,不要随便帮助被欺凌的人,这会让自己成为被欺凌的人。”他停顿下来,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怪我当初年龄太小,当意识到欺凌给我的心灵造成很大的危害后,已经晚了。你只要知道这些就行了,讲多了没有意义。”

  弟弟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童年,我或许从没有认真了解过,但是这种童年的影响,却影响了弟弟的一生。

  2068年3月6日

  春夏秋冬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似乎没有了什么意义,目望所及皆是黄沙遍地,我丝毫不怀疑这种温度能把鸡蛋煎熟。

  终于,儿女还是把我送到了养老院。早上他们送我到养老院,下午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和其他财产就被卖掉,三女儿拿着分到的钱四处旅行,不见踪迹,四儿子拿着分到的钱星际远航,余生我都不会再看见他。妻子在一年前已经去世,享年六十七岁,在人均寿命达到一百岁的现在不算长寿。

  托世界经济回转的福,退休年岁从七十岁下降到了六十岁,我因此提前退休。养老院的条件不算差不算好,至少比年轻时候住的宿舍要强很多,有一个自己的独立房间,只是小了点。我把一生屯在家里的书和一些生活用品和衣物都搬来养老院,这些是我现在全部的家当。我把书放在房间进门右手边的墙角上,信息化图书已经基本普及全世界,纸质图书在现在尤为罕见。

  2069年7月4日

  今天我在警察局写下这篇日记,从今往后,我也许不再写日记了,冥冥中我觉得,日记已经完成了它一生的任务。

  今天弟弟打语音电话过来,语气仓促,他只说了一句话:“大哥,来见一面吧。”

  我急忙乘坐公共高速飞艇前往故乡,全世界的经济都在复苏,故乡也发展成为了另一个大都市,但是弟弟住的地方还是那栋与时代完全脱轨的小平房。我一走近房子围墙外,门“咔”一声打开。我径直走进房子,下到宽敞放着那台穿梭机的地下室,在穿梭机旁,我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弟弟。

  弟弟头微微低垂向一边,像在打瞌睡。

  我在弟弟身后问他:“你叫我来干什么。”

  弟弟像是发呆了很久才注意到我:“老哥你来了。”声音微弱到听不见。

  他比过去更瘦了,身着的衣物像是宽敞的被子铺在他的身上。

  “我要走了,叫你来和我道个别。”

  我喜出望外,问他是不是已经制造好穿梭机了。

  他回答:“大部分都好了,但是还有一个参数有点问题,这个参数很不稳定,有时参数正常,有时参数异常,像薛定谔那只猫。”

  没有造好,你说什么和我道别,先造好再说。我说完转身假装要走,弟弟用颤巍巍枯树枝一样的手抓住我。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成功的概率是多少,我问弟弟。

  “五五开吧。”

  我沉默了。

  弟弟已经悄声打开穿梭机的遥控开关,穿梭机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老哥,我没力气了,推我一把。”弟弟全身的力气在按开关的那一刻消失殆尽,全身瘫痪似的躺在轮椅上,轮椅没有自动导航功能。

  我在弟弟身后轻轻推动轮椅,手上感觉到的力量好小,坐在轮椅上的弟弟像是一个纸片人儿。

  我问弟弟:“如果你回到了过去,我被人欺负了,你还肯帮我吗?”

  弟弟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以为他会说不会帮我了。

  他却立刻回答:“当然还会帮,毕竟你是我的兄弟。”

  我已经将弟弟推到了穿梭机前,只要再走一小步,弟弟便会穿过穿梭机,我停下脚步。弟弟疑惑地转过身来看我。我盯着弟弟快抬不开眼皮的浑浊双眼。

  我对他说,回到了过去,向过去的我转告一些话。

  “要我转告什么?”他问。

  告诉他,早一点勇敢,早一点帮助亲人,坚持自己的梦想。我说。

  我何尝没有过后悔的事,只是时间渐渐让我麻木,让我淡忘罢了。

  “好,我一定转达你的话。”弟弟信誓旦旦地回答我,单手握紧拳头,艰难地高高抬起,作出发誓的模样。

  再见,我这句话很微弱,弟弟或许听不见。我轻轻推动轮椅,弟弟连带着轮椅穿过穿梭机中间那微不可察的波澜,消失不见。

  我推动弟弟的那双手没了力气,全身瘫倒在地上,穿梭机的波澜消失不见,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一群警察猛然间破门而入,警察们在环顾四周只看见我以后,其中一个高壮的警察遗憾地说:“晚了一步。”

  从警察局的大楼往外看,繁华的都市在夜间灯火通明,我抬起头,月牙高悬在半空。

  就写到这吧,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我合上日记,不知不觉时间已悄悄从清晨到了晌午。有人在我房间外敲门,我疑惑不解,这个时间应该没人会来拜访我,养老院的邻居们应该都吃饭去了,下午三点出版社的编辑才会前来和我面谈我最近打算新出的一本短篇小说集。这本小说我打算把封面弄得复古一点,印成老旧的书。

  我艰难地从沙发站起身。人老了,连这种年轻时不废吹灰的动作,现在都感到费劲。

  敲门声还在有规律地响,声音很轻,来人应该是一个温文尔雅替别人考虑的人。

  狭窄的房间走几步就从沙发走到门边,我轻轻扭动门把手。

  门被我打开,门外走廊上站着一个人,年龄和我相仿,身高比我高一点,皮肤黝黑,应该是长途奔波导致的,眼睛炯炯有神,穿着一身干净亮洁的整齐西装,看来是一个守旧的老头。老人有涵养地微笑看着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猜测这个人一定是一个知识分子,笔直且自信的站姿告诉我,他的一生都过得很有意义,过去的挫折都被他轻易地击碎。

  他彬彬有礼地对我说:“好久不见。”

  我也回应道:“好久不见。”

  ——仅以此篇献给我亲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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