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特别好友的婚礼

今天收到的寄存物是一双男式手套，款式很旧，厚实干净，显然是被细心收存着。款式和材质都十分普通，没有什么特别。除了，十二年的珍藏历史。

“他是我初中时的暗恋对象啦。连初恋都算不上，不过是第一个真心喜欢上的男生。”

很多怀旧商店的顾客都会这样讲起一段往事，关于某个人，说他是谁。眼前的女生扎了一个丸子头，牛仔背带裤，眼神亮亮的。她看上去很开心，连我都被感染到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我给了她一杯桃子味起泡酒，有点甜，有点酸，适合讲暗恋的故事。

“很特别的人。”丸子头女生笑着回答我，“唔，好喝。”

“隔壁班男生”是在数学补习课上认识的，他——聪明，转笔的时候看上去很酷。笑起来时会习惯性地挑挑眉毛，看上去像坏蛋，但其实不是。

在某个照常补习的周六傍晚，老师还没来，于是原本不熟的他们就坐在台阶上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随便找了个话题。就说，最近光良的那首《童话》你听过吗？很好听啊，我觉得它的MV好感人。你喜欢什么歌啊？”丸子头女生冲我眨眨眼睛，喝了一口起泡酒，“结果他就坏笑着，拖长了尾音，像这样‘噫——’了一声，然后说……原来你喜欢这种啊，我喜欢听《童年》。”

“嗯？《童话》这首歌，有什么不对嘛？”我不解。

“哈哈，就……我也是后来才注意到《童话》的MV有个接吻的场景啊。我还为这个懊恼了很久，又害羞又丢脸。”

“真的是，男孩子啊。”我感慨道。

黄昏时最合适的光线落在肩膀上，简单的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点脏的球鞋，还有男生笑起来坏坏的样子。就是现在啊，此刻，当下，心砰砰跳，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特别。胃开始变暖，胸腔里扑闪着蝴蝶。

“啊哈，我还问他，你有没有梦想啊，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啊，那你呢？于是我特别认真地告诉他，我啊，我想当电台主播。然后他就歪过脑袋看着我说，那很好啊，我想不出可以有什么梦想。”

女生的声调一直不高不低，温和亲切，不起波澜。我有时候在晚上开车，就会听到她在电台主持的音乐节目。

“通常，他都会在补习结束后骑自行车回家。在那之后，他会推着自行车陪我步行一段路，直到十字路口，我们必须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的朋友，没多久，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说的都是我喜欢他这件事。”

喜欢谁是藏不住的，她的目光所及，她所关怀的，她举手投足间忍不住瞥去的方向，很容易被发现吧。

“于是啊，我干脆就表白了。既没有在心里反复预演，也没有刻意约好某个良辰美景。就在某个补习结束约好一起回家的路上，我问他，是不是有人跟你说我喜欢你啊？他回答，啊？没有啊。然后我停下脚步，看着他的眼睛说，哦。不过……那是真的啊。”

“你很有勇气哇。”可爱的女孩子，张牙舞爪肆无忌惮的青春。

“但我根本就没有机会早恋啊。他什么都没说，就是见到我之后挑挑眉毛，笑得更加灿烂了。耍酷。我知道，沉默已经是最委婉的拒绝方式。反正我本来也没期待什么。虽然有段时间见到他，只会心跳加速，埋着头，直到脚上的步伐不断加速到飞奔起来。没多久，就听说他谈恋爱啦。哦，那个早恋的家伙，之后不安分地谈了好几个女朋友诶。”

八度冰过的桃子味起泡酒已经快喝完了，女生的脸变得有点红。

“那双手套啊，其实是我偷来的。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去做早操。上完厕所回来，路过他们班的教室，瞥了一眼他的桌子，看到桌子上放着的这双厚手套。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我往手上哈了一口热气，把手套拿起来戴上……捂了捂自己的脸。手渐渐变得暖和了，好像整个人都暖起来了。就像，他正紧紧握着我的手一样。”

这就是丸子头女生和手套的故事了。

前几天，她特意订机票回到家乡，为了参加当年那个男生的婚礼。

她说宴席热闹喜庆，整个婚礼大厅满满都是人。她踏入老少各异的人群里，一股陌生感袭来。不知道哪里可以落座。

远远的，她瞧见新娘一袭白纱，她走过去，向女主角献上最衷心的祝福，捧花却不知怎的递到了她手里。

男主角微笑着迎向她，在她面前站定，继而拍拍她的肩膀说，“今天忙不过来了，照顾不周，你不要见怪啊。”

她答，“怎么会呢，新婚快乐啊。”

随意找了位置坐下。身旁旧友见到她时一脸奇异，第一句话便是，“咦，他也邀请你了啊。”

她笑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嘛。”

台上的新人开始造作起来，他们将在众人热盼的目光之下重新表白心迹互诉衷肠，立下誓约。婚礼只是表演给他人看的仪式。她坐的位置有些偏僻，勉强能看清他的身影。

他笑的时候挑了挑眉毛，她想，十年前的小动作仍然保留着。新娘与他并肩站在一块儿，真是妥帖的璧人。听他对妻子说，在众人睽睽的目光之下说着——我爱你，我将永远维护你、尊重你、包容你、爱你。

她的眼泪落得毫无征兆。她心想，真好，真替他们高兴。

眼泪不免有些尴尬，旁人皆以为是太过感动……只是，多多少少伴随着一丝怅惘。光阴十二载，原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岁月轻狂，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这些年里，他们也疏于问候。有时候她就想，他们之所以维持了多年冷淡的友谊，不外乎是因当初那点怦然心动并未发展成轰轰烈烈，心动早已淡却，长情的只是友谊。

无趣才是宴席。

她倒是还想和身旁的老友叙叙旧，温习往日情分。旁边人沉默寡言，倒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到底是生疏了，也无从谈起。她孤身去大城市闯荡，而他们已在小城里买房买车娶妻生子。没什么有趣的话可讲，况且整桌都是男人。

整桌都是男人？

她起身转了转，突然意识到那句“他也邀请你了啊”具有怎样的深意——她竟全不自知，作为男方朋友出席的宾客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啊。

宴席结束，出于同窗情谊，旧友主动承担起送她回去的任务。临走，他们一道走去向新人告别。新郎指着她对共同的老友说道，“麻烦照顾好她啊，一定要照顾好她啊。”

旧友连连应道，“当然，会的会的。”

他又重复着，“拜托一定要照顾好她。”在这样的情境下，她竟有些局促不安了。她说，“哎呀，你喝多了吧？没事的，放心啦。”

他笑笑，突然眼神一沉，用力将她抱住。他说，“照顾不周，你结婚时我一定出大力。”

依旧当年帅气模样。

她看了眼他的女主角，以及围绕着女主角的若干伴娘们，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说点什么，“新婚快乐”吧，已经说过了；“一定要幸福”吧，太做作。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什么客套的场面话也都不必说了吧，他都懂。

她自然早已在心里为他奉上千份万份最真诚的祝福。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回答道，“我还早呢。”

童话故事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讲，孰不知后人看到这样的字眼，将觉得“很久以前”是多么难过的词啊。她又想起，很多年以前中学时期的夏天，他们在一起聊起未来和梦想。

人事散尽，往事已经结尾，唯童话故事总会从很久很久以前重新开场。

风流子弟曾少年，看上去坏坏的男孩子也终将变成居家好男人啊。

“他说他以前喜欢过你——很久后，有朋友这样告诉我。可十多年里，我从来没有问过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我从未对这个问题产生过好奇。也许是我太明确地知道自己不是他的那杯茶。你喜欢过我吗——简直比表白还叫人难以启齿。这样的问题难道真的很重要吗？不，一点也不重要。在喜欢那个人最初的美好里，我就坦率地告诉了他真相。至于那个朋友的话，我根本不信。或许是恋爱补偿效应，让他自以为曾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好感。可对我来说，他没有因此讨厌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丸子头女主播讲这些话的时候，酒也快也喝完了。

她最后问我，“今天的怀旧特调很好喝，叫什么？”

“它的名字是‘茜茜公主’，酒是我从维也纳带回来的，只给有勇气的少女。”

而这周，我没有收到来自花店的植物。

（完）

作者：向如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