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喜猫
作者|小驴儿
老头子很喜欢养猫,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猫养了几十年了。养的一只黑猫因为被车轧断了双腿,感染,死了;养的一只虎斑猫被二女儿看上,带回婆婆家喂了;养的一只狸花猫自打某天跑出去了就再没见过。只有阿黄,是老头子养得最久也是最疼惜的一只猫。
阿黄是只橘猫,是老头家里的报喜猫。说起来这猫倒是真有灵性,老头抱孙子那天就碰巧瞅到阿黄在巴拉家里屋檐上晒着的鱼——小后腿紧扒着房檐,前爪微曲,嘴里喵呜呜的叫唤,使劲拨弄着比自个还大个两三倍的鱼干,那身橘色的小衣服在阳光下倒也好看。
老头抱了金孙心里可美,也就不拦着那小猫馋他的鱼干,捧着茶就地坐在门台上细细打量起这馋猫来。说是打量,不过是眯着眼睛想给他乖孙起什么名字罢了。可那不速之客像是不满意被忽略,非得搞出些动静吸引老头注意。这不,后腿没扒牢,栽到下面洗鱼的铁盆里了,倒也成功把老头从想自己乖孙以后娶媳妇的思绪拉了回来。
老头看这猫聪明的紧,专挑了只小鱼就往盆外拽,谁知道它自己都翻不出去。看着猫扒着盆沿翻不上去又不舍得把嘴里的小鱼儿丢掉这倔驴样,老头突然就笑了。你别说,这猫还挺像他。
老头一家辈辈都是知识分子,老头小时候就浸泡在书香中,大了自然又成了知识分子,教书育人。不幸得很,他当人民教师那两年,正巧赶上了文革。当时和他成婚没多久的老婆子就劝他辞了工作避一避风头。
老婆子日日夜夜苦口婆心地劝他,嘴皮子都磨破了,这倔老头还是不肯。非说什么教书育人乃终身大事,就要逆流而上,结果还是没逃过被批斗的命运。老婆子日后时常给儿女们念叨,要是这死老头当初能听进去我一句话,这家也不至于如此寒碜。每每这时老头就不屑一顾——妇人之仁!
老头眯起眼睛嘬了一口茶,拍了拍腿上的烟灰,撑着腿站起来佝偻着身子走向猫儿。他提着猫的后脖颈凑近眼睛,嚯,这巴掌大的猫不仅有通身小黄衣还有四只小白鞋,好看。这小猫倒也不怕人,歪着脑袋像是也在打量老头,而后又扑愣着腿看向盆里的鱼。
老头嗤笑一声:“你可别惦记我那鱼儿了,再看小心我给你扔回去咯。”说着便弯腰把小猫放到了院子里,又嘬了一口茶。小猫抖着身子把腥水甩得飞溅,透着阳光像是从它身上掉落的珠宝,晶莹剔透的,煞是好看。
老头扭头呸掉了嘴里的茶叶子,小猫见了以为是什么可口的东西,急忙扑向茶叶子,用穿了小白鞋的前爪拨弄着那可怜的茶叶子,又凑上鼻子去嗅了嗅,确认是不能吃的物件后又歪头看向老头的杯子,会说话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给老头说:“我饿了,给我些吃的。”老头正准备去灶房拿些馍馍渣给它,老婆子提着一串腊肉从西房出来了。这猫见了那串肉眼睛直放光,提着四只小短腿就奔了过去,一口咬死那块肉不放。
老婆子看着小猫这幅视死如归的模样,打趣道:“这谁家的猫儿,这么不客气。”小猫怎么都不愿意从那块腊肉上松嘴,没办法,老婆子只能把吊着猫的腊肉拎进灶房,别提有多滑稽。过了会儿,老头就看到这猫嘴里叼着一块肉,大摇大摆地从灶房门帘子底下钻了出来,扒着那块那肥的流油的腊肉大快朵颐。
可谁能想到,自打这猫在老头家吃饱喝足后,竟像认准了一样,赖在了老头家不走。老头也喜欢这猫喜欢得紧,倒也由着它了,还给它起名叫阿黄,他的小孙子名中也带一“黄”字。
那日后,村里的人就天天见着老头怀里抱着一个后面跟着一个,去这家唠唠那家串串。就这么溜达着,怀里抱着的会走了,后面跟着的也长大了。老头在和人打麻将时总感叹着,这时间真是过得飞快的,一转眼孙子就会和小猫玩捉迷藏了。逐渐肥硕的阿黄成了小孩的保姆,每天跟着小孩在院子里玩。有时候小孩下手没轻重弄疼了它,它也不嚎,只安安静静跟着小孩。
天气日渐转凉,大雪几日几日下着没停,老头家也是昏昏沉沉不见欢声笑语。这转眼要过年了,小孙子也一岁多了,长得圆滚滚的天天追着阿黄满院子跑,可就是不见开口说话,这把老头一家急坏了。老头每日坐在门台上抽着烟唉声叹气,额头的皱纹都多了几道,哎,就怕小孩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一日老头在老李家和其他村上的老头搓麻将,正说起这愁人的事,突然脚底下裤腿一紧,阿黄呜咽着拽老头裤腿。老头掐掉烟,伸手将阿黄揽到满是烟灰的腿上。谁知道阿黄没有安分卧在老头腿上,而是挣脱了老头,跳到脚下继续拽老头裤腿。
老头察觉到了阿黄的不对劲,给牌友们扔下一句“下次再来”就跟着阿黄走了。这猫在前面边叫边小跑,还时不时转头看看老头有没有跟上,老头心里的疑惑愈加重了,赶忙踉跄着跟上。到家后他风风火火地冲进屋问老婆子出了什么事,结果几个人正有说有笑的包饺子呢,反而是老头弄的大家伙儿一头雾水。老头忽的浑身一震,“娃呢!”这下都慌了,急急忙忙向里屋跑去。
进去后只看到阿黄卧在小孩旁边喵喵叫着,小孩手足舞蹈的嘴里发出“猫”的声音。惊吓变为惊喜,老头快从嗓子眼蹦出来的心算是归了原位了。他总归是明白了,阿黄着急忙慌唤他回来是告诉他,小孙子会说话,不是哑巴。
自从小孩会喊“猫”后,便天天嘴里念叨着猫,只要他一喊,阿黄就跑来依偎在小孩脚边。阿黄已然是老头家的一员了,一家老小都把阿黄当自家人。老头就更不用说了,大把年纪了还专给阿黄做了个窝,就放在他每天小憩的沙发旁边,一人一猫倒也悠闲自在。
时间晃晃悠悠的又过去了一年,雪也是每日下个不停。那几日老头觉得阿黄有些不对,可能是伙食好的原因,身子愈发圆润,而且总神出鬼没的,好几次他都看着阿黄从后院的小洞钻出去。
不过看它每天饭点都按时钻回来,老头也便没有多想。可有一天阿黄直到天都黑了还没回来,老头着急地在大门口转悠,却连个猫叫都没听着。眼看雪越来越大,风也呼呼地刮,老头实在等不住了,裹了一件袄子,叼着烟打起手电就出门找去了。边走边喊着“阿黄”,风飕飕地往脖子里灌,老头冻得直哆嗦。
可把村子找遍了也没看到阿黄的影子,老头深怕这么冷的天阿黄出了事冻都冻死了,就准备再去找找。刚踏出去一只脚就想起阿黄钻的那个小洞,便急急忙忙往家里后院走去。老头的脚给冻麻了,走路踉踉跄跄的,好几次还险些摔了。终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了后院。
老头照着手电唤着“阿黄”,听到土堆后传来了阿黄的叫声,他急忙走过去,也不管老婆子种的韭菜被踩得稀烂。手电往土堆后一晃,老头傻眼了,阿黄的肚子上趴着几个小家伙嘤嘤叫唤着,像是刚出生嗷嗷待哺的小雀。阿黄冲他叫了一声,那一声像是安慰,像是自豪,又像是在报喜,而后便低下头舔舐几个小脑瓜。老头从愣怔中回过神,赶忙回家拿了纸箱把阿黄娘几个抱回了屋里。
他唤老婆子拿了些热水和牛奶,给阿黄擦洗了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又给几只小东西喂了牛奶,这么一折腾已是后半夜了。第二天清早,老头便喜气洋洋的抱着孙子去看阿黄的崽崽,小孩小心翼翼地用稚嫩的手指点了点小东西的头,满脸的好奇和惊讶。
儿子和儿媳妇商量着说要把猫崽送掉几只,老头看着给崽崽们喂奶的阿黄,终究是没忍心,这几只小崽子可是他半夜三更抱回来的。唉,再说了,阿黄也是当妈的了,这哪个妈愿意把自己崽送人呢?在老头的坚持下,几只猫崽也算有了安身之处。
于是在每天晒太阳的时候,老头和阿黄身边又多了四个小身影,就像阿黄刚来时那样。慢慢的,在夕阳之中,那些小身影长大了,能和他们的妈妈肩并肩了,老头的背也愈发佝偻。
老头病倒了。一天,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头在和几只猫小憩时,一觉睡得失了神志,中风了。老头的儿子女儿都回来看望他,也带他去了好些医院,花了大把钱治病。最终医生却只叹息着告诉他们,老头年纪大了,恢复的可能性很小。
回家后,老头小憩的沙发换成了遥控床,每日都有亲戚在老头床前嘘寒问暖,又是擦鼻子又是抹眼泪的,可惜老头已经记不起这些人是谁了。可每当他看到身旁窝着的五只猫,便扬起孩子般的笑容,轻轻抚摸着小黄,就像他还是以前那样,从未生病。老头病得更重了,甚至连自己的儿女都像是不认识,越来越吃不进饭,整日整日的昏睡。
唯有到了下午那会儿,他就咿咿呀呀地唤老婆子过来,示意把遥控床撑起来,摸着猫晒太阳,谁也不知道老头想的是什么。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明朗,像往常一样,老头和小猫们一起晒着太阳,阿黄轻轻地舔舐着老头的手,像是她舔孩子们那样,一遍一遍的,仔细地舔舐着老头的手。从指甲到手腕,从茧子到手心,像是要记住手的模样和气味那般,一遍一遍地舔舐着。
刹那间,老头好像什么都想起了,他温柔地看着阿黄,抬手摸了摸阿黄的脑袋,不知道阿黄的毛什么时候也没有了光泽,不再那般顺滑了,阿黄也老了。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老头的好转像是一个短暂的幻觉,一个只有阿黄看到了的幻觉。老头又睡了过去,像往常一样,不一样的是,老头没再醒来。
凄厉的猫叫声伴着第一场春雨叫醒了一家人,老头家哀鸣四起,晚辈们披麻戴孝,亲戚朋友听闻这个噩耗纷纷赶来为老头点纸烧香,料理丧事。
阿黄一辈子都在给老头报喜,唯独那天夜里的猫嚎,是阿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报丧。那天过后,再没有人见过阿黄和她崽崽们的身影。或许,现在的老头身边,依然有五只猫依偎着他,陪他看夕阳西下吧。
- THE END -
作者简介:小驴儿,一个喜欢把周围人和事写成故事的零零后美少女。
故事大概:橘猫阿黄和老头在喜事中相遇,它为老头报了一辈子喜, 唯独在那天夜里为老头报了丧。
写作初衷:这个故事的原形是我的外公和他的猫,我很爱我的外公,也很爱那只猫。写到外公过世的那段让我又想起老人家慈祥的面孔,久久不能平静。谨以此文献给已经过世的外公和阿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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