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太挑食,但也遇过无法下咽的食物。
说服自己再吃一口、再一口就好,生理上的厌恶感,却让我即连一小口也难以忍受。
多半发生在旅途上。一个信奉自由主义的胃是旅人的美德,同时必须负担风险,当然。
多年前在东京浅草,落大雨一个夜里,我走进一家寻常食铺,已经准备打烊了吧,无有其他客人。侍应生热切招呼,开放厨房的厨师也探出头来,想在第一时间知道我点了些什么。端上桌的是冒着热气的白饭,覆上几片厚切鲔鱼,鲔鱼上黏呼呼一团纳豆,点缀以青白相间一撮葱花。白饭、生鱼片,分开来吃都很美味,纳豆也不是不敢尝试,但混在一块儿,本意是体验在地滋味,却成了吞不下的文化差异。勉强几口后,心中盘算的是,谁来送我一顶隐形斗篷,好让我不动声色逃遁开去?
假装品味着食物,却心虚地感到几双灼热的眼光正盯着我瞧。还好还好,一会儿后出现一名中年男人,落座,侍应生热火朝天迎上前去。我趁着时间的错轨,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了。
愧疚的不只是浪费,还因为辜负了厨师──朋友有家里开小吃店的,每与他用餐,若遇盘中遗有大量食物,他总是「你知道有多少人饿肚子吗」、「你知道厨师会有多伤心吗」、「吃不完就不要点这么多嘛」一面叨念一面动筷,结帐前俐落地把桌面收拾整齐,举止十分可爱。
另有一回,311震灾后,日本北陆几个未受殃及的县市邀台湾记者联访。立山一夜隔天,在富山用午餐,推荐的是当地名物黑拉面。汤头宛如清澈的夜空,黄橙温泉蛋彷佛宝石,叉烧豪迈、葱花雅致,美丽非常。可是,才轻啜一口便暗喊不妙,咸,死咸。随行翻译大家先生解释,战后百废待举,重建工作繁重,劳动者大量流汗,才有了这一碗盐分破表的黑拉面。日本白桦派文豪志贺直哉曾批评,清淡饮食是「怠于活动者」的口味──「一般人似乎认为,不清淡就不算货真价实的美味,但那是不常外出或运动不足者的说辞」。教训得是。
不过啊,所谓的「古早味」,也是当年的主流口味吧。保留一点弹性,随着时空变迁略作调整,或者更能够旺盛它的生命力。以湖南将军命名的左宗棠鸡,是湘菜名馆彭园创办者彭长贵的发明,这道菜越洋在美国大受欢迎时,因应当地味蕾而有了变化。彭先生看不惯美国餐厅胡搞,曾经在美示范、呼吁,「正统的左宗棠鸡应该是鸡肉带皮,以酱油入味,不甜不酸」,可惜大势已去,美式口味就是偏甜。尽管如此,彭先生还是坦承,湘菜重油重咸,登台后也为了讨好台湾舌头而做过了改良。
关于饮食文化这回事,却哪里是像我这样一个旅人可以任性地说三道四的。试想,捏着鼻子嘲笑瑞典人怎么吃盐腌鲱鱼这种臭东西,作恶心状嫌柬埔寨的炸蜘蛛恐怖,高高在上教训菲律宾人吃鸭仔蛋不人道,又皱眉向阿拉斯加尤皮克人说「臭头」(Stinkheads)令人头皮发麻……那不正如扁着嘴对台湾人说猪血糕臭豆腐皮蛋让人倒尽胃口一样吗?电影《与狼共舞》里,凯文柯斯纳为了赢得部落的信任与友情,还与原住民喝同一盆众人吐过口水的酒呢。
何况富山黑拉面曾经多次赢得拉面比赛冠军。
无法完食的黑拉面,大家先生教大家做猫饭。
猫饭。我的眼睛一亮──懂得吃的人吃的是食物,不懂得吃的人,如我,吃的是故事──菜一端上桌,那些从文学艺术大众媒介读来听来的点点滴滴,立马前来对号入座,当然,另有一席座位保留给记忆。「猫饭」召来的,是《深夜食堂》里的人情世故。
只发过一张单曲的女孩,因为不被经纪公司看好而无法正式出道,爱唱歌的她往往独个儿在卡拉ok Box唱到天亮,熹微中走进刀疤老板的食堂,叫一碗猫饭当早餐。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饭撒上鲣鱼(柴鱼)片,再淋上酱油,便是价廉可口的猫饭了。食堂里的常客说,虽叫猫饭,但这饭对猫可不好,盐分太多,脆弱的猫的肾脏吃不消。另有人猜测女孩的老家在东北,如果住在西边,猫饭里添加的就不是酱油而是味噌汤了。大家先生的版本,则是白饭上撒白芝麻、干海藻,再浇黑拉面的汤汁。
因为有了故事的调味,这碗猫饭遂有了微妙而深邃的口感。
当兵时,我住在有个小厨房的宿舍,一个冬夜,留守营区的少将联队长突然闯了进来,他拎着一袋物什,边说他饿了,边径往厨房里去。一会儿后,联队长端出两碗汤圆。不,不只是汤圆,汤头白浊微酸微甜,怎么还有股腐败的气味?联队长说,一起吃吧。我舀了一口,有点像呕吐物。怎么办?只好慢条斯理地轻啜,同时「好学不倦」地发问,这是什么?哪里的食物?怎么做的?……难得的是,两人在军中虽然身分相差悬殊,但他并不敷衍,一五一十回答了我的问题。
唏哩呼噜地联队长吃完了,碗一推,说,你慢用吧。他才刚离开宿舍呢,我蹙着鼻子便把一碗汤圆全给倾进了马桶。
多年以后,偶然地有机会再吃到它。本来只是同桌友人的饭后甜点,对方怂恿我试试,推辞不过,舀了一小汤匙,送进口中,嗯,满好吃的啊。记忆里难以下肚的食物,有了全新的好滋味。
冷冷的冬夜里,有时候我也会下厨为自己做一碗酒酿汤圆。
那些我们一开始没看上眼的物事,再给它一次机会,也许就能翻转既定的评价吧。可惜的是,多半时候我们都像一名旅人,走过路过,没有再看第二眼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