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滩

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号流浪的云cloud,作者丰石,文责自负

石埕村的吴美娟和她黄盐村婆婆一样,从不会想到常在外边跑的老公不回来。

女人嫁前嫁后不离屋厝,前门出做田,后门进煮食,忙完上辈忙下辈。丈夫出门挣食,走出再远再久,这里有家有店,有孩子,哪怕惹上什么麻烦,过后回来还是一厝人。

黄盐村出挣钱的男人,石埕村出好看的女人。

男人出去拼命,挣到点钱,娶个乡里嫲,里里外外张罗,伺候人的工夫好,七里八乡都传。唐顺年相亲时第一眼看出意外,在外多年,金银首饰挑花了眼,没想到都不如隔壁村的娘囡好看。

别人家厝里漂亮的媳妇囡不愿人多看,唐顺年不这么想,谁多看吴美娟一眼,他心里便美出一汪水。自第一次看入眼,紧接着把娘囡看成新媳妇,新媳妇看成呆丫娘,呆丫娘看成柜上美姐,还没嫌够,更不惧厝里厝外被人偷看。倒是他担心吴美娟是否会有所拒,美心如玉的她和他能想到一起吗?

她没进门前,他便听说过邻村的一个媳妇囡,在被家里聘给金二代的时候与自己的男友同归于尽。两人从未提起这类事,讲来八卦的惨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似乎媒做之意天合之情已然命定无他。

唐顺年小时候眼里的阿妈,比不上眼前的吴美娟,她都生了两个儿子还那么耐看,怎么也想不到若干年后也会熬成老娘相。

“再看把我看老了。”吴美娟得意之情不外露,外人看脸红,老公看心热。

“老嫲,要么怎么叫老嫲而不是阿妈呢?那就看到老吧!”唐顺年听讲老嫲总是人家的好,肯定他们自家的不够好。

“老嫲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足够继承你阿爹铺产。”吴美娟被公婆呵护有加,定有这个原由。

“我还想再要个姑娘囡呢。”唐顺年美过头,乡里嫲能生能养,难怪外出的乡里人,到了年头都要回去讨老嫲。

“小妈我生不动了,你找别人生去吧。”吴美娟接连生养,厝里柜上一样没少忙,别人羡慕不如老公欢喜。

不靠做田扒盐,全家人吃一个店,老唐和小唐,大东家满意,小掌柜省心。公婆没想法,有个铺子看家,不指望媳妇再生女儿,靠收彩礼给孙子讨老嫲。上辈人靠地生养,养男做田,养女变钱。到老唐这辈,做田不如做生意,做生意挣钱,胜过做田煮食。

有人接手看店,老唐轻松不少,打打电话联系货源了解行情。在家每天还要到店里转转,媳妇忙不过来时帮忙招呼客人,顺带陪孙子。他不学人家烧香供佛,只在店里摆个大茶台,专候亲戚朋友和客人围坐,喝茶讲新闻。没人来的时候,他眼光散淡,自斟自饮,一口接一口品味。

时光穿透千万里浓缩入茶,滋味渐飘渐散。他不忘揉揉凹陷的肩头,东西南北,春夏秋冬,打金的担子已离肩多年,千挑万担落脚西北,才开店生子养孙。眼不见万里之遥的东南,依旧常常梦回。小时候没吃没喝光脚跟父亲在盐滩上扒盐,冬天里脚掌被盐水浸泡和西北风吹刺,肌肉抽搐的疼痛时常作祟,咸水熬汤,苦水熬干。黄盐村的旧事说不清,上辈人不说也明,跟老嫲说了没响动,儿子和媳妇听了不受用。

黄盐滩和边疆的七彩滩,相距八千多里,从村里走三十里到县城,从县城坐车两百里到省城,从省城坐四天四夜火车,中间换乘几次,行程万里。晒盐,挣几分,晒鱼干虾干,挣几块,打铁的挣几十,打金的呢?

黄盐滩上晒干的种子,最后在七彩滩开花结果。

晒盐刨土的界外之地,养活不了越来越多的人口,上辈穷得没饭吃,逼得人挑担走出。从打铁起步,临乡出了个“打铁陈”,使力气的活挣不够饱。本村 “打金王”脑子好使,同样挑担,担子变小份量变轻,靠手艺挣吃,挣出门道,多了打金卖银的活口。村里出一个打金头便有人跟,打金王挣了点钱,接连带出徒子徒孙。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老子带儿子。一带两,两带仨,一个人的生意成就一村人的生意,挣多挣少都强过盐碱滩上晒皮晒肉。

一家众多兄弟姐妹总要找出路,阿公看到打金的前景,花了比给打铁陈还多的钱,让老唐跟打金王学手艺,一个村一个铺跑,由近及远,铺盖和工具,一副担子两头挑,有金则打,无银乞食,几十里、几百里,最后走出几千里。终于积毫成厘,卸下担子不再走乡串村,换成铺子扎下根。打金的风餐露宿,艰苦一点不比扒盐少,却比在盐滩里熬煮有希望。黄盐煮尽,卤水终将熬出金汤。

家里总会出息个把男人,跑生意苦中作乐,不似赖在家,吃爹吃妈被人怨,出去挣不到钱没脸不会回来。只有拿钱回来才叫人欢喜,盖起几层楼,补做祖辈的喜寿,搬厝迁坟。那个祖宗离老唐不远,离小唐不近,没人细想是祖坟修得好福荫子孙,还是子孙赚了钱修好了祖坟。


一个村晒盐,一个村刨土,吴美娟家里做田,在街边还开个杂货铺,小生意养活不了几口人。沙土地里长出的番薯只够温饱,没有油只有水,三餐一食,吃得人精细干瘪。不过她却出溜得聪明灵秀,家里指望她将来嫁做财主嫲,得了嫁妆帮弟弟娶媳妇。嫁给做田的还是嫁给打金的,自有爹娘和媒人看相做主。村里的阿妹羔由小盼到大,嫁得早不如嫁得巧,做田的难饱,打铁的不够吃,打金的钱生钱人养人。

唐姓的村子发达了,跟着带旺吴姓的邻村,带男人出去跑生意,带女人出去生养一堆呆丫,连带看铺。吴美娟同村的兄弟一个个走出去,她同村的姐妹也一个个嫁出去,盐地里孵化,戈壁上生长。

金一代带旺金二代,没忘记回乡讨老嫲,续脉金三代。走遍天乞食挣钱,还改不了守土守家的本性。老唐的担子一肩挑,在外跑了多年,学到手艺挣到点钱才回来讨老嫲,儿子扔在家里直到十岁带出来。这之前,小唐仔只知道爹娘在外辗转,从南到北,由东向西,好地方生意都给人占了先,跑到这个边陲小城才找到落脚之地。阿妈生他的时候本来想回老家生养,但忙得来不及,只好等满月送回去,在家不到一个月就把他丢给公婆照料,自己千里万里赶回去帮老公看店。

爹娘一年难得回来一趟,除了过年要回来,就是修老屋,然后盖新房子,哪里顾得上照看呆丫。小唐仔只当爹娘是两位远房的亲戚,年节回家看看,他只把阿公阿嫲当爹娘。爹娘的事情只有听阿嫲断续说过一点,爹娘说等他大些就带他走出,这话成了他童年最大的渴盼。

老的和小的留守盐石滩,阿公阿嫲时不时念念叨叨目视村口,小唐仔也跟着望过去,一听到犬吠四起,以为爹娘要到家了。狗叫的时候一定有什么人来,不是本村人从外地回来,便是来的亲戚。做生意的人回来和打工的人回来,狗叫声不同,小唐仔分辨不出。他刚生下来不久,家里还没养狗,跟着学鸡叫鸭叫。村里烂泥地上只有几条又瘦又饿的赖皮狗四处晃荡,难得有气无力嚎几下。

没过几年,眼见金来银往,各家老屋拆旧建新,平房换成楼房,饱食的狗仔越来越多,没事都要大呼小叫。

男人成天不着家,老唐上辈子跑多了反而坐得下来。小唐学着跑,屋里待不住,丢下一堆菜饭汤水家务事由女人忙,回来吃现成。开金店,不愁没吃穿,但愁没人张罗!有老娘和老嫲张罗,三代男人尽可省心。

“我们小时候光脚单衣到处跑,比不上你们。”

老唐看儿孙时,老盯着他们的脚嘟囔这话。小唐随眼望向儿子的脚丫,想象不出爹娘那时光脚的模样。阿公阿嫲双脚泡卤水干活,从来没见穿鞋。出去打铁可以不穿鞋,打金当然要穿鞋,人家怎么敢把金子拿来给光脚的打。老唐一开始走出去穿布鞋,后来换成皮鞋,回家进门换成拖鞋。他不说以前没钱买鞋,扒盐做田,宁愿泡裂脚也不能泡烂鞋。

“做田使力怎么能穿鞋?”

唐顺年隐约明白做田的光脚,做生意的穿鞋,小生意穿拖鞋布鞋胶鞋,大生意穿皮鞋。阿公阿嫲光脚一辈子,老唐从光脚穿上拖鞋已经十好几岁,小唐自己从来没光过脚。老唐既然出来乞食赚金,厝起得高,祖坟修得大,不能让子孙光脚给人看。


吴美娟一个人忙惯了,见不到老公的影子反而好。唐顺年在眼前什么事干不了,说多几句手忙脚乱。他不如走出,远的去进货,近的找人吃喝打打麻将。好几年,他看她一脸喜欢,就是不会看儿子。他们尽管不是青梅竹马,却也隔村相望。黄盐村和石埕村,中间一条从远处山里引过来的水渠,灌溉了苦咸之地。她们这一代到孙子辈,不再被咸水腌成咸哥苦妹。小时候作好作坏的呆丫屁,扎堆打闹之间眨眼过去,西装皮鞋回村时,一脚深一脚浅触不到地气。

唐顺年盼望出去,跟老爹老娘学生意,没心思读书。吴美娟也盼望出去,自家小店方寸比不上外边的生意大,不嫁出去,养活自己都难。唐顺年盼的日子不长,连初中都没读完。爹娘盼他长大多个帮手接班,比他更急。吴美娟上小学便帮家里干活,农忙一过,还得读书。眼看辫子越来越长,脸盘越长越顺溜,便有说亲的人上门。吴家的想法不张口媒人便知,村里最漂亮的女儿自然要嫁得最光亮,指望靠她翻身,还得人前有面子。家里在乎的本该她在乎,家里满意也好,自己欢喜也罢,该干的活由她,该做主的由不得她。

说亲的人从不放过每家的男囝女囡,而且等不到十七八,土地公脚下抽签算卦,搬弄过多少回,各家男女底细早已摸了个遍。说媒的买卖小,说成的人可是大生意。打金人在外,大生意在外,家里得有个乡里嫲坐镇,起码乡音互通,当着外人面说自家话,让人探不到底细。一家老小同锅吃饭,口味相通,齿舌相依。老唐如此,小唐也逃不过。

唐顺年盼到出去做生意,有如成人礼,预示讨老嫲的季节即将来临。不出几年,拔节长成之时又急不可耐盼着溯源回游。村里就是孵化哺育的老巢,乡里大小妹崽早已如花吐蕊翘首以盼,只待媒人这家进那家出牵花引粉。

媒人的话只跟双方父母说,合算过八字,轮到唐顺年和吴美娟见面,多看不了几眼,走个形式,吃过月老蛋就敲定。彷如上柜的金银器物,只要钱够,差不多相中就得,首要的不是合不合体,而是撑得住脸面。

唐顺年盼娶,吴美娟盼嫁,娶的先得爹娘满意,身不由己,嫁的为了一家大小,随遇而安。好在两人相盼之情,一见还真的对上眼,全仰仗爹娘的眼光和媒人的工夫。

他们从心里盼到眼里,再怎么盼也得老唐敲定。趁回村做大岁,喜中有喜,短短几天大事搞定。一应婚俗不能少,礼仪皆由人摆布,唐顺年只记得扎着红纸的一对黑甘蔗,被扛着出了这村进了那村,进门酒出门炮,闹完洞房两人已累到抬不起腿。两人相视傻笑,靠仅剩的力气相拥上床。

从前还不懂事的时候,被大人带着吃人家的酒席,以为好吃好玩,轮到自己洞房花烛,却紧张到抓狂,累到半死而无力做床。喜事了结长辈的心事,嫁娶之事不过是生儿育女的生意,接下来生养之事才是大事。

说不清两人如何一眼看顺,二眼称心。吴美娟的心思唐顺年不知晓,相亲时看不够,只要他喜欢看,她只顾低首不言。唐顺年常在外跑,乡音混杂城里气息,与吴美娟一身原真的土咸之气对碰,两气相合,菜炒一锅,席上一桌。他吸入她吐出的乡气,便在回游的黄盐滩,迸发配对产子的诉情。


“阿娟哪,小的又闹了。”婆婆看着柜面上吴美娟忙不来,自己普通话不好,又不好换她来。

“等一下,让他闹一会不要紧。”吴美娟同时应付柜上柜下之事利利索索。

“你也得管管老公,叫他看看孩子。”婆婆自知老公的事情无从多嘴,对媳妇还得这么讲。

“他在外面忙,叫不来。”媳妇的话和婆婆一样无奈。

她常常这边给小儿子喂奶,看那边大儿子玩耍,还要招呼进店的客人。公公时常来照应,老公经常见不到人,倒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做田在外边,她做的田就是家,做田就是做家。

公公婆婆看生意看店,难得互相看,看了大半辈子看花了眼,不是没看够,而是没得看。唐顺年看吴美娟从相亲看到办酒,从黄盐滩看到七彩滩,从洞房看到产房,从老大看到老二,不是看不够,而是看够了还得看下去。黄盐滩有出息的男人走出去,拼尽全力筑巢引凤,黄盐滩的女人守家,下地能耕田,上灶会烧煮,肚鼓能生,落地能养。男人要外出,要回家吃饭喝茶,要女人生,却不帮女人养。守家的女人看店,放马男人迁徙游走,只为搂金割银。

逛店的客人眼里只有柜台里的金银,不意还有个带孩子的媳妇囡。偶尔有闲逛的男人假装看金子,眼光不住溜上漂亮媳妇的脸。吴美娟似觉非觉,但招呼客人如常,心里却涌出一丝美意。

她看店以来,客人好像多起来,或许就是公公婆婆的主意,除了卖相好,略带口音的普通话软糯爽甜,更适于应对。他们不担心她被谁钩了去,只要钩进客人来。想当初做媒的额外拿此说话,如今还真的应验。儿子满意,生意加持,还有两个孙子做底,公婆放心。

吴美娟以前没出来见世面,一心向往十八岁嫁个外面回来的男人。做女儿,做老婆,做母亲,做媳妇,做女人,该做的都做了,得偿所愿,等将来还要做阿嫲吗?以为太遥远的事情,已然恍惚眼前。才二十几岁,一眼望到边,有两个儿子才有无限的盼头。唐顺年没心思,做儿子有饭吃,做老公有人伺候,当阿爸没知没觉,守着金店不怕贼偷贼抢,偶尔趁出去进货偷闲吃吃喝喝,玩点什么,大男人应有之态,人前气壮,老嫲不在话下。

人家问他有没担心吴美娟跟谁跑了,他说:“往哪儿跑?在家乡里乡亲,互相晒着冒盐,无处躲。在外除了小城,千里之内戈壁沙滩,风景好看不顶回家吃饭。”他能给她饭吃,还能照应她的弟弟妹妹。他的饭是爹娘给的,不像她自小会挣食。她帮家里照料小店,清汤寡水没挣到钱。


吴美娟忙了公婆的金银,忙儿子的屎尿,乡里嫲的命,没什么不甘,好媳妇不是做给人看的。她做田的时候眉眼未开,嫁人以后花开似焰。老唐没看走眼,小唐看得入骨入心,只怕辜负了她。吃多异域食物水土不服,这下靠乡里嫲的家乡饭,重新舒肠顺胃。

入口的味道不用品,早就融化在血脉里。外面的饭菜千奇百味都不如黄盐滩的味道,外面的女人也没有黄盐滩的气正。他十几岁以后跟爹娘在外见世面,识百味太杂,不如独品一味。所以当长辈要说亲时,他一点想法没有,而且心里盼得痒痒。就像闻到油炸的三角豆腐,食欲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而是从脑子里渗出来,再从眼睛里流出来,穿心入脾。家乡的味道和儿时的味道,吃到肚子里,长到脑子里,化骨绵筋。

吴美娟自有小心眼,唐顺年未识其真。靠山吃山靠店吃店,靠父母吃父母,靠老公吃老公,没道理讲。家乡媳妇就是这点好,夫妻本非同林鸟,为有食来一处飞。女人干家里的活,男人干外面的活。爹娘赚钱生子养女,子女接着生养。吴美娟怪不得唐顺年吃惯祖宗,他没受过爹娘的辛苦,对老嫲生养呆丫的累也不上心。

老唐在家里话少,唇舌都泡在功夫茶里。儿子只跟媳妇话多,媳妇跟婆婆话多。

“你跟我妈都说些什么?”好像她们说话的时候唐顺年都不在。

“你不懂。”吴美娟笑而不答,说的可能不懂,懂的不需要说。

“好啊,你懂就行。”唐顺年真的不懂。

他喜欢看吴美娟,看了这多年,不知道为什么喜欢。每当上身做子之际,他欲尽心尽意玩味那份欢喜,气色迷离,意游周身。吴美娟与之相反,睁大眼睛看他燃烧那份欢喜。她有如甜粿,在他齿嚼舌舔之际,悄然溜进他的肚子,于穴道神经里蠕动,麻痹他脑筋。陡然间他已舌干唇燥蹦极而坠,醒来失魂,忘了炙情致性的一瞬,睁眼无从寻味。她总要遮蔽眼帘,不欲满足他的贪欲,做到好处总觉没够。她的机巧,他总捉摸不定。

出外常看见靓丽的身影,唐顺年心思一闪而过,如入影视情节,荧屏炫惑,何似眼前吴美娟真切,洞彻太虚,还魂入世。他雾里看花,她花现迷雾。小村小屋嫁出来,她尽心尽力,不在意人闲话高攀金二代。

与她床前暗动的眸光相比,他眼里看惯的金银,不够温润鲜亮。她钻心贴肺,自浊自清,令他把持不得。

唐顺年没有别的出息,一不能读书,二不能扒盐。吴美娟进得唐家屋门,紧接着两个儿子出生,他方始悟出这个店和这个家的意味。吴美娟的心思成不了唐顺年的心事,他当然明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并非自己能干长得帅。


长大的儿子自然有人惦记,媒人琢磨老唐的心思甚于小唐。从同村到邻村到镇上,甚至城里的,挨个排下来,自己的脸面大于儿子的期望。他和妻儿事先从不多说,挣了钱便得了势气,一家上下都信靠。娶一门亲不为挣钱,却要花钱,起码不能亏。老唐在儿子小的时候这么想,等儿子大了,到了望儿盼孙的年纪才明白,拜祖宗皆为儿孙。年轻时逐水草而生,哪儿有生意往哪儿跑,等生意茂盛,远望乡里,望眼儿孙不再是生意,而是大树的枝脉。祖宗和自己的枝脉,靠一门亲事嫁接生长,传宗接代的大事,又成媒人拨弄的一桩生意!

谁家配谁家,然后才某男配某女,媒人手上捏着一大把,就如柜里成色不一的金银器物标牌,不断翻给双方家长。出价和出手的,以及撮合的,各方心知肚明。老唐的本事,摸透行情和底价,给足媒人面子,最后闭眼敲定。他从喝酒改喝功夫茶开始,年纪渐长渐悟,前半世拼命变成后半世保命。拼命为眼前的自己,保命为以后的子孙。彼时他还顾不上,东南西北拼命跑个不歇,吃过的苦只能往肚子里咽。等到他在七彩滩落下脚,稳稳当当喝起茶,才琢磨起媒人推荐的事。

老唐选媳妇背后的故事,小唐模模糊糊,他只要阿爹选媳妇的眼光跟做生意一样好,却不知阿爹有多少心事不曾跟他说。他只知道阿爹会让他满意,不知道阿爹先要合己意。阿爹旺了全家,他自然跟着享福。小唐相信老唐的眼光,难怪见面一眼相中。同乡伙伴小时候吃人家酒席,闹洞房的比新郎还要急,玩笑都要拿临村小囡互相说事,好的配给谁,丑的配给谁,配好配丑终有一配。冥冥之中他们都等待办酒的一日揭开盖头,好像最后一刻的神秘,来得更欢喜无比。

吴美娟成了金店的门面,笑容里泛着金光。别人看她,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更加恣意不待。老公的欢喜和公公的满意,还有两个儿子的叫闹,自在于心。姓唐的讨了个好媳妇,姓吴的配到个好女婿。每次回娘家,礼盒已不是过去装糕点的食盒,老唐和小唐自然有数,姓唐的面子一定要她带回去,光灿溢满村里的巷厝。真金对白银,嫁时热热闹闹,回时欢欢喜喜,顿长全村四亲八邻的脸。

唐顺年欢喜甜腻之余,看似宠着老嫲,却碍于呆丫,不得尽意。老嫲接一连二生子,样子不仅没变,还褪去土黄色,变得更加水嫩青葱。顾客盯着吴美娟的脸不离开,他仍然自以为傲,了无所怨。

娶了老婆疏远了混玩的伙伴,打牌泡澡洗脚什么的,唐顺年自得减省,有家得回,不被伺候就得伺候人。老唐本来就知道儿子那点猫腻,成家前总要见见世面,也不在乎给他花点钱。毕竟在外交际些同村同行的小二代,说不定将来还能一起做点什么大生意。从以前挑担跑单帮到开店开连锁,做成公司乃至集团,不进则退不变则死。老的守住大钱,让小的自己闯闯,即便混混,不怕损失些钱财,炒股亏一点、打牌输一点、吃喝花一点,去掉些浮财,伤不到家底。如今打金改成进货,炒金变成囤货,不费力气,要靠动脑筋了解行情。再有跟着什么“国际珠宝协会”的牵头老板走,起码少被割韭菜。惹祸的事情唐顺年不敢干,被骗的事就要凭经验。

当年老唐还是被同乡骗的,不过有人帮衬,进去几天就出来,手艺还在就有饭吃。人在地上走,钞票在天上飞,抓得住的就那几张,抓不住的你飞上天也够不到。这些道理老唐偶尔旁敲侧击传授给小唐,小唐自以为那些都很老套,时下“商业模式、营销手段”,比老唐说的更入耳。

吴美娟眼里只有铺子和儿子,有两个大男人在外边跑,安心守着两个呆丫屁,毕竟她已经在老家给爹娘起了厝,尽管没有老唐家的高大,压箱底的财产都有了还怕什么。厝不是用来住的,老公不是用来配的,起厝说明没嫁错,媳妇和老嫲样样做到位。

老子担心儿子,儿子没担心老子。吃苦耐劳和坐享其成,冒险甚至坐牢可以挣大钱,吃喝玩乐花的都是小钱,吴美娟和婆婆都看好自己的老公,毕竟他们要出去跑货,她们好掌柜收钱。

老唐外面有人的事情他老婆知道,只不过儿子儿媳不知道。他老婆有所耳闻,但从不说出来,更不会和他闹。他被抓的时候,那人帮过忙,他乡嫲比乡里嫲给力。乡里嫲忙内,他乡嫲忙外。他在外面走街穿村打金的苦,换来钱寄回家,外边的事不闹回家都不是事。

打金时克扣金主份量的把戏,一般人看不出来,全靠嘴上功夫,一吹一吸,那一滴金水不知塞入哪颗牙缝,即使金主瞪大眼睛从头看到尾也看不出破绽,而且一次就偷那么一点点。一遭被人发现,赔了钱还受皮肉之罪,更有被人骗被人抢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老唐都得扛。

跟他搭档溜得快,他却被抓住。他没坐几天牢,形势很快变化,曾经的投机倒把变成了合法生意。他在最苦的时候尝到了点甜,一个离了婚的同道女人在他进去的时候把他捞了出来,借了点货给他,让他续过一口气,只要手艺在,钱没了可以再挣。

那个女店主的经历比他更复杂,她不愿多讲,他无意多听,挣金赚钱胜过千言万语。命硬的人碰到一起,心软话说到一处。一场带来色彩的合伙生意就此延续。那以后,他一直从她那里进货,本也不算什么报答,相隔几千里他们依然各开各的店,云过烟往,浪去不惊。他享福的心思常有,遗憾的恨事并非皆无,以前拼命的悲催和命里的偶合,只能埋在肚子里。

老唐的旧事藏着掖着,自己可以搞定,小唐的小事恐怕难,小事放着放着变大事。盐水泡大的老唐淅出糖水里长大的小唐,小唐的举动跑不出老唐的法眼,打打牌的小事不在话下,赌点小钱跟炒点股没什么两样。老嫲再好娶回家一个样,接连生仔,任谁家年轻的老公也扛不住烦。老唐放任默许,只要小唐回家,便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有老的把控,两代乡里嫲依旧妥帖。不用老唐松绑,小唐自己解放,老唐彼时被逼出圈,小唐此刻困于圈中难冒尖。家里店里进出看起来照常,老唐的眼神越来越警觉,时不时盯得小唐抬不起头。

老唐没觉得乡里媳妇和乡里嫲有什么相同,有了两个孙子也算完成使命。接下来再过若干年,媳妇熬成婆,儿子熬成正老板,还盼着小店熬成大店,大店熬成连锁店。有的同乡熬的速度比他快,金水银汤越熬越浓,小老板变身大老板好像一夜之间。

他怎么也想不到,同为走村串乡起家,有人快上一步,有人跟在后面食残渣,跟着跟着不见了人影。金银的余晖已如夕阳西下,手上戴,脖上挂,耳上坠,土得掉价。眼见店里客人渐少,柜子里的新货惹不动眼球,新旧器物过气的过气,蒙灰的蒙灰。再这样下去,别说百年老店,富也不过二代。老唐很苦恼,经常跑到南方看望那个人,排解郁闷。女人似乎更想得开,已经儿孙三代交班享福,一副财主嫲相,远胜老唐家里两个乡里嫲。

她劝老唐早把握,打过金敲过银,后半生守住现成的财。她的眼光远胜他,老早告诫他有机会,可再跃升一个身价。但老唐拼手艺吃饭,开了店盖了楼,没更多想法,躲在偏远的边疆过安稳日子,没凑上开发“国际珠宝城”的热闹,更混入什么“世界珠宝协会”露个头脸。

“你以为儿孙还像你以前那样,碗底剩下点酱油汤都要喝见底?”她挖苦起来嘴从不软。“你这个乡里公,只好把乡里嫲守到底。”

“我能守住个乡里嫲就不错了。”老唐对老相好老搭档的揶揄并不在意,好像她的前夫没守住她也是应该的。“我们那儿的人都这样。”他又补上一句,没忘为开脱找借口。

“傻人死相改不了。”

“傻人享点傻福够了。”

打金岁月那副沉重的担子,直到现在都没让他直起腰,多年后手上的老茧,还硬得蹭不动。他羡慕她比自己的乡里嫲出位多少倍,那也是因为她老公不行还打老嫲,把她逼出来使然。他比她老公行,但不会打老嫲,走投无路才找出路,一路打金一路乞食,挣到的钱全部寄回去。苦拼路上遇到好机缘,生财又生情,钱场情场中热火翻烧,过手的金子拿捏有度。

“你那个家,你那个店,你接着守吧。”

“我儿子、孙子还没接班呢。”

“你以为命里还有什么没完的事?”

“我还没死,还得多看两年。”

“唐老板日子不错啊,儿孙满堂。”

“以后他们自得造化。”

老唐说话总低着头,在她面前没抬起来过。从做囝到做阿爹再到做阿公,他觉得自己就没直过腰。老唐生来闷声不吭,从没吃没喝到金银满铺,一无所有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什么都有就心里没有。老唐靠手艺拉风箱熬金水,火烧锤錾一厘一钱堆砌起来金铺,手艺变成生意,生意变生大厝祖坟,还会变成什么?向上看,前两代靠海吃盐,向下看,后两代靠买卖吃金银。

他眼界所及,到此为止。

“我吃苦吃惯了,没命享福。”老唐又冒出一句。

“祖坟冒金光,你要享什么福?三宫六院还是三妻四妾?”

“看到你就有福气。”

“你闭嘴,看好你房子祖坟,守牢儿子孙子就够了。”


吴美娟近来发现唐顺年不对,往外跑的次数多了,不愿在家多待。她顾了店里顾家里,反而顾不上老公。男人应在外忙,窝在家没出息。老不着家又让她起疑,亦或自己柜上柜下两头顾冷落了老公?才想起他上身的次数减少,间隔越拉越长。男人到了时候不仅视觉疲劳、神经疲劳,那块肉也跟着疲劳。女人嘴上疲劳,念头疲劳,性情疲劳。

人说老公在家里懒,在外边不懒,没想轮到自己头上。她嫁过来,把婆家当自己家,把店看成了自己的店,已经熬成小半个财主嫲,累到没清闲。老公放手,她也不会篡位夺权,何况还有公公在。她仍时时小心处处退让。而公公似乎也经常心不在焉,不见婆婆抱怨,这都是为了哪般。

吴美娟与乡里嫲一脉相承,在家从来不问男人出外干啥,多长时间,只要他们回来,心里就踏实。她跟老公说的话还没有对上眼的顾客多,她仍抱定对顾客要有耐心,对老公要有恒心。乡里嫲成日围绕柜台灶台,被吃喝拉撒填满,从不知停下来,哪天真的停下来就会要她们命。

金一代尚未退出,金三代已出世。趁吴美娟在家孵小金之时,小唐在家一天比一天坐不住。儿子没出世时,左右看她不厌,金小哥金小弟眨眼蹦出来,他真没准备。那都是爹娘盼来的,后继有人,非他急着想要。难得讨来这么个好老嫲,年青气壮还没看够就没得看了。他借口跑生意在外时间越来越长,反正家里店里有阿妈和老嫲,口袋里有钱,阿爹管得松。家里令他疲劳的事,在外补回,由不得他不闹出点什么事。

吴美娟看孩子没看老公,但忙里偷闲,长着另一只眼能穿透他后脑勺。

“你不能在家多待待,看看孩子啊好?你妈和我也忙不过来。”吴美娟低声提醒。

“我不得出去跑,你又不能出去,要不给你找个保姆。”唐顺年回应。

“我不是保姆吗?我伺候你比别人伺候你要强吧。”吴美娟一句话无意出口。

“还是你会伺候啊,换谁都不行。”唐顺年心里还是一跳。

“你没人管,我得管啊。”

唐顺年不置可否,逗两个个孩子玩了一会就没耐心,有空便走出,说找人办事。办什么事吴美娟当然不知道,只要别办出格的事就好。

老唐年轻时只知办事不懂玩,还整出点暗事,说的好听那是合作生财的生意。小唐不足以如法炮制,可如今诱惑多,意味陷阱多,到处都是坑,一不留神便踩进去。他传承老唐不张扬秉性,浅尝而止,看不好就跑,顶多浪费点金银。因而逐渐大意,有次居然失联十几天没音信,好在靠朋友帮忙找借口说出境看货,不方便联络。这么大的事,亏得一帮金二代糊弄过关。

只要人回来就没事,吴美娟起疑心,嘴上没明说。

“出去这么长时间事先要说的,你爸能放心吗。”

“是啊,临时被他们拖出去的吗,也算出去见见世面。”

这个世面见大了,见到进去了,跟他老爹当年进去可不一样。老唐事后跟朋友打听清楚底细,交代那些小主离小唐远点,并瞒着妻媳教训一通小唐。

如今这家吴美娟也掌控了一半,并不怕他滑到太远。看他那样,养小的也不可能,赌输点小钱不担心,大钱在阿爹手里掌控。趁她顾不过来,放他出去玩玩也很正常。她想着等孩子大点,腾出手来拉他回来。

吴美娟变得越来越精明,老公不傻老嫲不精,她婆婆正相反。老唐琢磨来琢磨去,替儿子琢磨出个好媳妇,好媳妇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个戆老公。老唐没出事,并不说明小唐不会玩出格。

金一代当家的主人不怕老嫲,金二代未上位的小主惧内。不知怎么,吴美娟越能干唐顺年越放心。他放心家里不愁照料,更放心在外鬼胡鬼的放纵,和一帮小兄弟比拼,赌小积少成多,泡妞泡到脚软。每次输了或出点事,他都自怪在家里待不住,老爹管的少,老嫲没得管。乡里嫲都地道,对男人一概放心甚至放任,还得守住家门里的底线,老家有房子有地,店铺里有金子,不怕老公在外糟蹋点钱。


家大业大店不大,铺里的金银珠宝,过手的货,一手钱进一手钱出,挣的就是多出来的几分几厘。金价跌的时候不一定亏,涨的时候不一定赚。只要不跟炒,守着店铺挣钱只不过一时挣多一时挣少。老唐有数,小唐靠老嫲操心。

唐顺年出道不久,尚未证明给阿爹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没了打铁打金的磨砺,有钱没处使,花钱不着调,被阿爹罩着、老嫲看着,头不顶天脚不触地,悬在半空。这边跟着阿爹学,货进货出,那边跟着一帮小兄弟学,出手金入手零。一头是忙家养子的老嫲,另一头是来去空空的妹子。

第一次进去之后,唐顺年曾发誓远离狐兄狗弟,可又寻不到好的去处消磨。过一阵子又犯了旧瘾,时间一长强迫症上身。每次回去要和老嫲那个,她好像都在应付,提不起神,没了当初一望涨眼的极致。

外边行情不断变化,老地方没得去,那就换玩法,不长久又觉得没劲。轮到这回,他被逮着,不过不是吴美娟逮着他,是老唐。被教训的话他过耳就忘,金二代怕到不了三代就断。老唐以为掌控了钱源,不怕小唐出格太远。钱可掌控,人掌控不住,不丢钱就得丢人。花钱捞人的事情老唐经历过,那是别人捞他。拼命挣钱之罪,很快变成玩命花钱之罪。人捞出来了,脸面捞不回。

老唐担心儿媳妇知道这些事会闹出什么动静,想到自己老嫲从来没闹过,稍觉宽心。他没少让媳妇给婆家孝敬,还闹什么。想必亲家更不会有什说辞,顶多就是年轻人在外边有点过火,饭后聊天当新闻,跟什么家风门风都扯不上。

暂时解决小唐的事,老唐又南下。

以前为钱所苦,如今为钱所累。以前想到子孙有所期盼,如今有子有孙不知所盼。以前回家盖房为了老娘和自己脸上有光,如今上坟只为摆个排场。手上金光闪闪挣钱的时候没空苦闷,到了满铺满柜金银,眼中反而暗淡。

前程已过,不再执着奔头的年纪,烦恼比以前还多。

很多事想瞒过女人很难,除非她们知道不说,或没到说的时候。吴美娟和婆婆也一样,两个乡里嫲两代人,两个男人不说,她们依然有察觉。婆婆不关照公公,媳妇可要敲敲出格的老公。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啦?”吴美娟还在给小儿子喂奶,抓住老公晃过来的空档问道。

“出去谈点事,看了而几个地方,看看有没合作可能。”

“我看你爸着急,忙了半天,肯定有什么事吧?”

“他怕我吃亏上当,被人骗。”

“你最好被人骗了,否则你爸不放心。”

“我爸出道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谁骗谁啊!”

“你不得跟你爸学学吗。”

“我爸的套路不用学也会。”

“那你的套路呢?”

吴美娟嗅到唐顺年身上味道不对,一段时间没近身好像贴不到一起去。那味道像是有点焦糊味,又因各种化妆品和体味混合而腐败。她接着说:

“你不学你爸,就在家教教你两个儿子。”

教孩子烦人的事,唐顺年暗自叫苦,家里裙边灶旁不如外头酒浓色香。老嫲看家,老公出外,各得其所。他回去被老爸老娘老嫲管教,出去少不得被人数落。但来来去去,他又逃不了太远,无奈逃一时是一时。

婆婆是好媳妇的榜样,传承到吴美娟,似乎已到末代。男人回了家,这媳妇才好当。至于男人在外边干了什么不重要,要的是乡里嫲守住家门。老唐知道乡里嫲的好,从祖辈看到父辈再到子辈都如此,阿嫲、阿妈和媳妇,勤孝一脉相承,尚未走样。


是日傍晚,店里来了个男客,进门一眼盯牢这个边带孩子边看店的美少妇。吴美娟早已习惯被进门客人盯视,任谁皆热情以对,即使不看金银玉器闲聊,她照样应答自如。

尽管她不对视来客,甚至有意回避,依旧感受到来人目光的强烈照射。她的满足感让人更觉亲和。男客不像要买什么,随便说了几句便主动问她们是哪里人。吴美娟一一应答,听闻出对方口音隐约散发的盐石味。她不自主闪出柜台,摆出茶具招待客人。

“听口音是同乡吗,没想到这么偏僻地方还能遇见。”来人惊讶不已,“你是不是上过石埕小学?”

“是啊,你也是?”吴美娟这才抬眼,如梦中醒来,儿时的面容一个个闪过,此刻不认识也立即面熟。

“我是你隔壁班上的,你可能不记得。”

“确实印象不深,后来分散了,男孩儿出去打工。”

“正是,女孩儿回家做田,见不到一起。十几二十年了,想不到在这里碰到。我出去的早,乡里话也不太会说。”那人努力说了几句,但吴美娟习惯了普通话回答。

“你喝点茶吧。”吴美娟张罗茶具的动作有点慌乱,心口涌起一阵燥热。 “这是家里带来的。”

“我知晓,乡里味。” 那人说话间眼光离不开吴美娟,好像他看她有如几年前唐顺年看她。

“这地方很偏僻,除了我们,几乎见不到乡里人。”

“我也没想到这里随便一转,还能碰到家乡的生意人。”

“乡里人出来一路挣食,再远的小城都有人开店。”

“我们村的人没本事挣钱,只能出来打工。”

泡好茶吴美娟依旧在柜台里忙,来人也没坐下,目光灼灼,跟着她绕柜台转。看样子对方是读书人,跟自己老公完全不是一个味道。吴美娟很多跟唐顺年说不出的话猛然上冲,憋的脸红,借柜台遮掩,不愿来人看见。

“七彩滩去了吗?”她冒出一句,躲开他的话锋和目光。

“今天去的,竟然看到了彩虹!”那人眼里闪着不是彩虹的光芒,而是吴美娟的光晕。

“我从来没见到,平常这里不下雨。”吴美娟随口接话。

“是啊,怎么就让我赶上了,下有七彩滩上有彩虹,美上加美。”他这话说的口舌有点发涩。

“说实在,我还没去过,都来了大几年。”她此话有假却脱口而出。

“怎么这样,起码带孩子去看看。”他看不懂她,一点没看出财主嫲的影子。

他也不客气,喝着乌龙,鼻子闻着味道,嘴里不着边际说这个问那个,眼神盯得她脸热高烧不退。这个“老乡”和其他客人不同,是好奇而不猎奇。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滋味从嘴边泛起,撩得吴美娟阵阵心慌。还好老公不在,公公带了孩子在外边玩耍。

她心气不稳,仍低头在柜里摆弄些什么。老公又不知去处,有人在意他老嫲,似乎不关他事。平常盯着老嫲看的男客不在少数,不多这一个。可这一个却不同,她被一根针扎到骨髓,有了做姑娘时偶遇某人而飚起的春意。她被不同于柜里的金光闪到眼,心思无法聚焦,短短几分钟的几句话无关痛痒,却难以平复。究竟为哪般?她还没从做女儿、媳妇、老嫲和阿妈的沉珂里挣扎出来,也没从将为财主嫲的欢喜中摆脱,一晃无明,脚跟撑不住,似大厝将倾。

她有心中断,却并不抗拒,更不想赶对方走。反正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不妨多聊几句,却越聊越不着调。他好似酒足饭饱之后,猎奇闲逛,寻觅旅行社和导游未曾赠送的额外套餐,意外发现金店里还藏惊喜。

男客眼光几乎没有离开,其间她还被进店问价的客人打断,他仍属意不离。少妇的身韵使她的美不减反增,她耳鸣脸烫不能自持。他突然闯入一潭静水,波痕涟漪搅起她的不安,反而叫他不好意思起来。她话越说越慌乱,几近眩晕。他被她神韵所迫,紧张到呛了口水。进退失据之间,他赶紧跳出来,没等她回过味来已跑出店门。她能感觉到跟他一样心跳,一样的意犹未尽,一样欲说无语。

嫁到唐家后所有沉没的心思,此刻被翻搅出来,本来做个和婆婆一样的乡里嫲,根本不会再动什么心气,更不会被人撩起。就像一直穿鞋,突然间光脚走路,沾上地气,轻飘飘扎心,无从落脚。她嫁人生子,一路穿鞋无感,这下被人搔到脚底心,血道奔涌,胸潮翻滚,眼见屋里屋外公婆、孩子、老公,顿然失觉。

半夜里,她手脚依然燥热,暗暗捶手顿足不得缓解。那人加了她的号,正好翻看。她也相信那人也在看自己,但她的全是金银珠宝。而他一幅幅画面展示的情怀,令她梦断其中。

第二天,吴美娟不知如何醒来,围合于上老下小屋里店内,似乎忘掉昨日之人,更无昨日之事,只在柜台和灶台忙碌间隙突然冒出念头,有如七彩滩上突现的彩虹。十几岁做娘囡的情怀乍现,豆蔻梢头枯萎的回光返照,脸上刚刚发热,未泛红便消退。

当晚,吴美娟推说有亲戚来看她,她要陪人,一夜未归。

次日,她直接到店里,老嫲的扮相依旧,只是多了点似有似无春困的倦容。一家老小一如往常,喝茶、做事、玩耍,没人追究她去了哪里,两代乡里公乡里嫲相安照旧。她正眼不瞧小唐,各忙各事。小唐如梦初醒,止不住一旁偷看她。

他没想通,当初怎么看个没完,以为可以欢欢喜喜看一辈子,哪知没过几年就看够了,紧接着就看傻了眼。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豆豆的原名叫唐扣扣。 扣扣出生的时候,改革开放的东风还没吹到内陆,更没吹...
    白宝宁阅读 7,581评论 38 504
  • 第23战队,臻艳艳 我说的这名会员是我的亲属,具体的也没什么经验,就是亲属的一份支持。 在一点就是韩菲诗的产品好,...
    猫咪美肤阅读 806评论 0 0
  • 09 生老病死,我当然明白,其他的,我好像第一次听说,小唐就很耐心地跟我解释,我边听边回想自己大半生的经历,好像的...
    星絮阅读 829评论 1 4
  • 1 或许受某部电视剧影响,形容纷争迭起,总有人频繁制造事端,天不怕地不怕。这号城中村,惯例被称作“小上海滩”。 但...
    愚公_3dda阅读 698评论 15 15
  • (原创首发,后改名《“伯罗奔尼撒”已经抵达》已发《火花》,文责自负) 感谢久久赐图 吴美娟是被一声喊叫惊醒的。睁开...
    米妖阅读 5,942评论 77 3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