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英家再往西走,隔壁便是姑姑家。表兄表弟二人,生得肥头大耳,圆滚粗壮,故此同伴皆称兄弟俩为大胖二胖。大胖家道殷实,素来自负倨傲,从不把人放在心上。
然大胖虽身材发福,绝非粗鄙颟顸之辈;相反,大胖弹得一手好钢琴,且频繁在校艺术节舞台露面,只须当众一显身手,便立即爆得满堂喝彩。这一来,大胖更是拿出苦吟诗人的作派,离群索居,自命清高地身处斗室,与艺术人生为伴。
仲夏之际,天气溽热。邻家我等黄伢孺子,不谙世事地厮混到天昏地暗。正当此时,大胖房内,竟悠然飘荡出靡靡之音来。祝家庄的团丁,只配啸聚山林,一贯与人类文明作对,平日里干的,尽是些焚琴煮鹤的勾当。对于此等弦歌,却浑不知其雅意。俄而,忽闻得房内一声轻叹,悠扬琴声,戛然而止。门吱呀一响,但见站立一人,正是大胖,高潮胀红的脸上挂着轻蔑,嘴角却满含着柴可夫斯基般地喜悦。
邻里乡亲,平时总少不了腌臜琐碎之事,亲戚之间亦概莫能外。高山之巅,黑土肥沃。人人在家后院,皆有一自留地,所以小孩子,纵然听不到东周列国诸侯割据的故事,也不打紧,因为听闻两家因茄子辣椒施肥插秧之由,发动局部武装冲突,实在是司空见惯。
世英母亲,向来迷迷糊糊,平时对待个人卫生颇为粗糙。盛夏常穿胶鞋,闷得鞋里一股酸热烦躁气息,无法排解。在家无人时,常恣意地解开束缚,一双粗手,在憋得肿胀泛白的脚趾缝隙中,尽情揉捏抽搓,然后很享受地微闭双眼,托到鼻前深深一嗅。那一次,大概是觉得操作得有些累了,忽然想起厨柜上方,尚有半截香肠可下咽,哪知一找竟寻不见,心下焦虑。猛然想起两位外甥早晨离去时,恰好途径此地,于是不假思索地把当事人传唤来。
大胖骄傲的脸上写满了委屈。似乎即便洗清了纠缠,自己处女般纯洁的自尊,因为沾染着这等低级的怀疑,也是极大的损失。最后二胖过来解劝,正待将信将疑之际,却意外在门廊阴暗的角落里,发现一段沾满了污泥的物什。几经考证,猜测或许是香肠。最后这事尴尬收场。大胖则忿然不语,十分气闷,却碍着舅母的面,无处发泄。
高山巅的记忆,伴随着五味杂陈一起涌来。大胖这种强烈的自负,曾让我的童年,陷入一种难以平和的心灵触动。他认为自尊只是他个人专属,至于他人,却浑不在意。我想起有次我和二胖玩耍,他弹过琴,优雅地踱步过来,目光只是落到弟弟脸上,缓缓地对二胖说:咱家这么有钱,为什么要和他一块儿玩?
我顿时愕然,全然不知一人之傲慢,何以如此露骨。我年龄虽小,内心却极度敏感。这句话曾深深地刺痛我心。那一瞬间,将我从天真的舒适中拖拽出来,暴晒在灼烈的世俗阳光下,并加以羞辱。
望着二胖满是尴尬歉意的神情,我默默走开,却实在拉不下脸来回敬一句。是懦弱,或许;然而能迫使我转身走开,恰恰是内心深处、猛然领悟到的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事实曾让我真正地离群索居好久。
我痛苦地发现:现实中的人,站在这高山之上,少有自由文明的空气呼吸,因而其灵魂,更像是那段周身粘满污浊的香肠,躺在晦暗的角落里,一生任性无知地活下去,而书籍,恰好可以遮蔽这种污浊。时光流逝,我在思想中变得深沉,明白这高山之上,实在是一个混沌可怕的世界。
只是这小孩心思,微弱难以持久。夜半时分,读书疲倦,突然灵光乍现,想起那截被搓过脚趾的手求而不得的香肠,竟可如此通透地打杀一个人固执的自负,我便仰天大笑,一时快意无限。
多少年前的一个雪夜,我在江东一家酒店,和故交叙旧至夜深。当时已然无车。我迟疑未定,望着风雪,呆呆愣神。忽然一车打身边驶过,却在前面戛然停住。车门敞开,竟是大胖:多年不见,光景大变。昔日不识愁滋味、傲里夺尊的轻狂少年,今朝已是人情练达之辈;唯一不变的,仍是轻裘肥马的富家子弟神态,却又是那么谦和持重,彬彬有礼。
我欣然上车叙旧,待回首一望,二胖欠身颔首,晏晏笑意。畅谈中,得知两兄弟在天津卫发迹。谈到儿时趣事,已是过眼云烟,化作一团祥和笑意。其实童年往事,本不必介怀,而我们自高山之巅而下,一路行走,便告别了从前低矮视野的局限,开始重新界定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