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小君
世界上大概只有姑娘这种生物,拥有如此之多的称谓。为了将姑娘分类,人们煞费苦心。
于是,有一种姑娘,被称之为“妖精”。
仅凭着字面上的意思,妖精这个词儿就足以摄人心魄。妖艳,精怪,玩世不恭,不能以世俗的眼光看待,天生一股风流,让人欲罢不能。
我青春期夜读《聊斋志异》,无比羡慕故事里的落魄书生,夜半读两句半通不通的诗句,就有二八芳龄、楚楚动人的女妖精来叩门。
书生开门的时候心里还惴惴的,生怕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可一开了门,看到了眼角眉梢都含笑的妖精,全身酥软,就算明知对方不是人类,也早已经深陷其中。
最要命的是,妖精进门来,从来没有太多废话,既然都夜奔而来了,漫漫长夜,除了“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还有什么好说的?
妖精轻启朱唇,小女子夜奔而来,不敢奢求太多,能图一宵之聚否?
书生早已经醉了,就算明知道要被吸食精元,也舍得为伊消得人憔悴。
妖精往往是世间美好的事物幻化而来,香玉是白牡丹花妖,倾城之姝白秋练是白鲟精,绛雪是耐冬花精。
她们衣袂飘飘,全身都是香气,擅长预知未来和瞬间移动。
一夜缱绻之后,书生醒来,妖精早已不见,只留下被褥之上的余温和香气。
从此以后,书生们开始害了相思病,把一肚子的圣贤书忘得一干二净,叫嚣着,获一扪其肌肤,死无憾。
妖精大多至情至性,深知“只要长得好看,根本不需要矜持”的道理。妖精能活很久,千百岁修炼只为和爱人共度短短几十年。虽然大胆夜奔,但坚信的是,与君交,以情不以淫。
对于妖精们来说,色欲只不过是外在,男女相交,贵在一个情字。妖精得了一个情字,便可以心心念念着向死而生了。
《聊斋》里的妖精都是妙人,可遇不可求。
千百年来,每一个夜读的书生,大概都盼望着敲门声响起吧?
在我的青春期,男孩们会把长得漂亮、极具吸引力、求之不可得的女孩称之为妖精。女孩们则抱着嫉妒的小心思附和,隔壁班的某某某,穿那么短的裙子,露那么白的大腿,真是妖精!
因为我读了《聊斋》,对妖精这个词有无限的好感,这分明是一个褒义词嘛。只要哪个女孩被称之为妖精,那肯定是出众的,必须认识一下。
妖精们成了男孩夜聊的对象,捕风捉影地说着一切与妖精有关的掌故,然后在一片旖旎的幻想中入睡,睡梦中则对着妖精做着丧心病狂的事情。
妖精们满足了青春期的男孩对于姑娘的一切想象。
高二那年,班里有个叫苗苗的姑娘,就是男生女生口中的妖精。
苗苗被称为妖精,很大一部分原因因为她长得实在漂亮。一双媚眼,笑起来动人心魄,身材又发育得好,她走在路上,扫地的大爷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苗苗宿舍里的女生,对苗苗素无好感,编造了很多故事来黑她。其中有几个细节我印象深刻。说苗苗不爱洗澡,被褥床单从来不换,鞋子里的泥巴可以种出花来。又说,和苗苗一起洗澡的女生,亲眼看见苗苗用最粗糙的搓澡巾,身上搓下来的泥如同鱼鳞一般脱落,堵塞了下水道的地鼻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苗苗大概是由蛇修炼而来的妖精吧,不然怎么会脱皮呢?
除了个人卫生,苗苗是妖精的另一个罪证就是,苗苗的生活作风问题。
据说苗苗的男朋友覆盖了城市里的四大高校,学霸学渣一律通吃,平均每天两场的打架斗殴都与苗苗有关。不止如此,苗苗还与社会上的不良青年有来往,经常钻进一辆又一辆不知名地宝马车里。
尽管苗苗在同宿舍的女生口中如此不堪,但是苗苗在男生中的受欢迎程度依然出奇地高。
全校的男人都盼望着夏天快点来,好看苗苗穿裙子、露大腿。穿上裙子露出大腿的苗苗是整个枯燥中学靓丽的风景,只要苗苗穿上裙子,天不热了,蝉不叫了,中午不犯困了,数学老师不那么不顺眼了。
穿裙子的苗苗是精怪,是妖精,是宗教,是一切的道。
作为妖精,天天需要批阅情书,接受礼物,享受着全校男生的追捧,学习上自然好不到哪去。苗苗的成绩与她的美貌成反比。而当时的我,因为选了理科,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把我和苗苗安排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和妖精成了同桌。
苗苗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化妆,画画眼线,修修眉毛,从早到晚都像是一朵花一样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香气。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她。苗苗的眼梢吊起来,双颊瘦削,十足是狐狸精的模样,不是清纯的类型,天然的带着一股不怀好意的媚。
自从和苗苗成了同桌,我的笔不知道为什么总忘桌子底下掉。每次我弯腰捡笔的时候,都不得不看到苗苗雪白的大腿,苗苗的大腿真是白啊,白得晃眼,大腿上有一层细微的绒毛,要不是弯腰捡笔,根本无从得见。
我为只有自己得知这个秘密而感到无比的兴奋。
上物理课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跟苗苗商量。
我说,苗苗,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大腿,大家都说你的大腿跟冰雪一样冷,跟液氮一样凉,摸起来像是两条大蟒蛇,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苗苗看着我,笑得不怀好意,然后她说,你要是不怕死就摸吧。
我正值少年,怎么会怕死呢?
于是我正襟危坐,看着黑板上老师正在讲解能量守恒定律,同学们都在挥汗如雨认真听讲,我的手掌缓缓地放在了苗苗的大腿上。
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我面前轰然炸开。
苗苗大腿比冬天结冰的湖面滑,比液氮凉,比丛林里的大蟒蛇危险。
我手掌发烫,她大腿冰凉,我又狠狠地摸了两把。
我摸了妖精的大腿,从此我有了原罪,我再也不是处男了。
晚上下了晚自习,下着雨,我没有带伞,苗苗执意撑伞送我回宿舍。
我们两个人撑着她的碎花伞走在雨雾中,因为白天摸了苗苗冰凉的大腿,我觉得我有点感冒,走在雨中的时候,骨骼肌不自主战栗。
我偷偷瞄她,就算在没有人看她的时候,她脸上仍旧带着笑,笑得真好看,我不禁感叹,真是妖精啊。
我到了,站在门口看着苗苗独自撑伞离开,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有一种恐慌,觉得好像明天就见不到她了。
当天晚上,我不停地打喷嚏,真是着凉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摸妖精大腿会感冒呢?
一段时间之后,苗苗转学,带着她的美貌和传说离开了学校。我和苗苗的缘分也到此为止。真正的青春期,总有些事情是有始无终的,我也认了。
多年之后,每每记起摸苗苗大腿的那节物理课,总是忍不住打一个喷嚏。
真是妖精啊。
简直就是从《聊斋》里走出来的,虽然故事只是开了个头,但我总算也遇上让我摸大腿的妖精了。
从此以后,我对世界的认识不一样了,人生就要开启新篇章了。
据说每一个男人的人生中,都会遇上一个妖精,就像每个班里都有一个胖子一样,这是成长的铁律。
后来,又读了《肉蒲团》。
李渔将姑娘看做是“腰间仗剑的妖精”,色字头上一把刀,一面说,人生在世若没有这件东西,只怕头发还早白几年,寿还略少几岁。姑娘可以当饭当药。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乐,当饭则有伤筋耗血之忧。一面又说,总是开天辟地的圣人多事,不该生女子设钱财,把人限到这地步。
可见李渔对于“腰间仗剑的妖精”很是矛盾,于是他给了“好女色为性命”的未央生一个凄惨的结局,教育世间男子切记堪破色欲一门,别被妖精取了性命。
想想也是,男人对妖精的认识,往往由色欲而起。这是生物本能,是基因决定。虽说有前人的劝世真言,可在楚楚动人的妖精面前,哪个男人在乎生死呢?
当然,对于妖精来说,以色欲诱人是最不高级的形式。她们有一千万个细节足以让男人爱慕自己。
大多数的妖精都是天生的,妖精是一种天赋,后天再怎么修炼也总是带着匠气。像李师师、苏小小,像小周后、褒姒、赵姬,像林徽因、陆小曼,像苗苗……
没有遇上妖精的人生,不能说不完整,但至少少了一种极致的体验。这种体验包括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暗爽,登高望远揽瘦腰的快意,颠鸾倒凤、被翻红浪的癫狂,甚至是一场不得善终又终生难忘的恋爱。
妖精的另一个特质是危险。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修行的话,那妖精就是专门破坏男人道行的存在。一颦一笑毁你千年修炼,举手投足本是妖,却接近神。让无数男子,宁可负如来,不愿负美人。
所以,周幽王为了褒姒的笑容毁了整个帝国,徐志摩为了给陆小曼以精致的生活而毁了自己,金岳霖则被林徽因误了终身。
其实并非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是英雄不愿意过美人关。
一切美好事物都苦短,遇上了美人,遇上了妖精,哪个男人心里还想着天下呢?
她就是天下。
于是,妖精们就在这个尘世里,像一丛一丛地花开,像一茬一茬的韭菜,点缀人间,丰富姑娘的多样性,让男人发狂,发昏,发癫;误国,误天下,误终身。
明知道妖精这种雌性生物危险重重,却还是要前赴后继地赶路,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在风雪降临之后的冬夜里,能和心心念念的妖精一起,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围炉夜话一番之后,抱紧,抱紧,再抱紧,不管不顾地来一发,任天下风雪,怀中即是温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