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街头巷尾被花花绿绿的礼盒占据,当各种娇揉造作的月饼广告充斥耳畔,我便知道,中秋节又到了。这一切喧嚣,却像一层厚厚的帷幕,将月亮本身温柔的光芒隔绝在外。
月到中秋分外明。古人说“千里共婵娟”,讲“明月寄相思”,中秋本应是一场光的盛宴,一次关乎精神与心灵的宁静仪式。月亮,从古至今,都是思念、温柔与恬静的化身。人们仰望天际那如玉如盘的朗朗明月,期盼的是家人团聚;多少诗人对月抒怀,留下传世诗篇;远行的游子,也借此寄托对故乡与亲人的牵挂。这“团圆节”,是所有华夏儿女心中最具人情味与诗意的日子。只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在中秋,这份思念尤为深切,尤其当那一轮明月高悬的时刻。
关于中秋的起源,流传着嫦娥奔月、朱元璋月饼起义、唐明皇游月宫等诸多传说。然而时至今日,中秋的本初意义已少有人追问。对于新生代而言,那些浪漫温情的情调,似乎早已被包装华丽而内容空洞的月饼所替代。一个本应直抵人心的节日,如同它的许多同伴一样,难逃被物化、被包装、被商业炒作的命运,最终变得面目模糊。
莫说效仿古人赏月、拜月、玩月的雅趣,便是身处闹市,我们连抬头望一望那轮明月的闲情,也遗失多年了。
我生命中最亮的月亮,只悬挂在故乡的麦场之上。
记忆里,白昼碾完了麦子夜晚,我们一家人便倚靠着温暖的麦草垛,等待月亮升起,等待晚风来临——那样便可以扬场了。在清澈的夜空下,听着父辈们讲述陈年旧事,那些关于遥远年代里荒年与丰年的故事。听着听着,便看见一轮如银盘般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悄然爬上村头的树梢。它那般皎洁、盈实、圆满,光芒纯净得仿佛能洗涤灵魂。那是我今生所见最亮的月亮,多年以后,依旧高悬于我的梦境深处。
中秋节,是孩提时最期盼的节日,正值瓜果飘香的季节。外婆和母亲总会亲手为我们打月饼。用当年新收的麦子磨面发面做皮,馅料是饱满的红枣、核桃仁、花生,再拌上清甜的桂花糖与冰糖。而后放在铁锅里,用麦草的温火慢慢烙烤,直至表皮泛起焦黄,散发出诱人的脆香。我们这群孩子,围在灶台边,盯着那渐熟的月饼,馋得直咽口水——在那吃顿白面都属不易的年代,这是何等的奢侈与幸福。
月饼出锅,我们兄妹几人,每人只能分得一个。谁也不舍得立刻吃掉。我们要将它们,连同精选出的大红枣、鸭梨、葡萄、核桃、柿子,一并郑重地摆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这叫做“献月”,请月亮先尝。此时的天空,往往有几缕清云,如烟似雾,缭绕在月光周围。那月亮也像存心与我们嬉戏,迟迟不肯露面。待我们仰头仰得脖颈发酸,它才倏然从一朵云后探出半个头,随即纵身一跃,完整地、傲然地高悬于中天。我们守在石桌旁,看月圆月缺,常常为了月亮里模糊的阴影,究竟是吴刚在砍树,还是嫦娥在舞袖,争得面红耳赤。
那时,生活似乎总也离不开月亮。月夜赶路时,它是清幽的伙伴;寒冬送肥时,它是凄苦的见证;在碾房里,它仿佛是来自远古的守望;上学途中,它又化身为童话里的明灯。没有月亮的乡村夜晚,是死寂的、漆黑的,是不完整的。
后来,我告别了故乡的月亮,来到城市。
这里的夜晚,被路灯、霓虹、广告牌和红绿灯点缀得如同白昼,令人目眩神迷。我不再需要“披星戴月”地劳作,却陷入了另一种无止境的忙碌。求学、工作、生活,步履匆匆,无暇抬头。生活的压力,人际的复杂,都市的喧嚣,乃至脚下可能松动的井盖,都不容我悠然举头。即便偶得片刻空闲,企图寻月,城市上空弥漫的烟尘与密集的楼宇,也早已将月光过滤得朦胧而暧昧,在辉煌的灯火前黯然失色。
更多的时候,是夜半带着醉意、步履踉跄地归家。待到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总与月亮失之交臂。
然而,记忆里也有与都市月光相关的亮色。一九九五年的中秋,我与几位媒体同仁同游银川沙湖。归程时,我们的面包车意外抛锚,只得拦下一辆运沙的卡车。我们十余人,就那样挤在车厢的沙堆上,踏上百余公里的归途。那夜的月亮,格外的明亮,在旷野的风中,时而狡黠,时而迷离。我们这些平日矜持的年轻人,忘了拘谨,在寒风中紧紧靠在一起,一路高歌,分饮着带来的烧酒,在癫狂与欢笑中,度过了一个属于轻狂气盛年纪的中秋。那颗头顶上空鲜活、跳跃的月亮,至今仍在记忆里闪闪发光。
这些年,我也见过许多地方的月亮:西湖“平湖秋月”的娇柔,兰州五泉山“掬月泉”中的倒影,峨眉的山月,瘦西湖的风月,天涯海角的明月……乃至各种西江月、霜月、雪月、残月。它们美则美矣,却大多如过眼云烟,未能深深触动我内心那根敏感的弦。
直到一九九九年,母亲来到我城市中蜗居的家中,帮我照料孩子,料理家务。每日我依旧奔波于各种应酬,但每当归家,看到母亲已备好饭菜,家中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内心便感到一种久违的妥帖与安宁。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有母亲庇护的岁月。
那年中秋前,母亲特意去市场买了新上市的红枣与核桃,像从前一样,亲手为我们做月饼。咬下去的瞬间,那熟悉香脆清甜的味道,瞬间打通了时光的隧道。我领着女儿,在都市狭小的阳台上,依照儿时的仪式,摆上月饼和瓜果,“献月”。女儿的小脸上,洋溢着孩童的喜悦与一种神圣的笃定。那个夜晚,天上的月亮,格外的圆润,充盈着故乡一般的光芒。
可是,今年呢?
临近中秋,窗外依旧是喧闹的礼盒市场。我抬起头,努力想透过城市的灯光寻觅月亮的踪迹,心中想起的,却是故乡麦场上那轮再无匹敌的明月。继而,忆起早已故去的外婆和母亲。她们,就是我生命中那轮最明亮的、却再也无法触及的月亮。
泪水,在刹那间,溢满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