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后来,在好心叔叔阿姨的帮助下,妈妈和舅舅又一次回到了青岛。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三年的光阴,隐约间家乡的一草一木没有变,村邻熟悉的笑容没有变,变了的只是离乡归来的人。妈妈和舅舅带着痛苦的记忆,带着满心的伤痕,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可恶而又可怕,它总是让人在变幻莫测中承受着种种生离死别的折磨,大概这就是生活的残忍之处吧?
回到青岛,妈妈与舅舅住进了太姥爷家,也就是妈妈的姥爷,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还可以收留她们的亲人。
据妈妈讲,太姥爷是一个思想传统守旧,而且非常重男轻女的人。这在以遵循儒家"三纲五常"为传承的山东,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多了两张吃饭的嘴,太姥爷变得比以前更加忙碌了。除了种地,他还要承担起照顾妈妈和舅舅的义务,而妈妈也在波折与磨难中变得更加懂事、乖巧了。
逢太姥爷不在家时,妈妈便带着舅舅玩,并学着生火、做饭、洗衣服。只要家里干得动的活,妈妈都尝试着去做,为的是减轻太姥爷肩上的负担,也为了每天能看到走进家门时太姥爷脸上那一抹笑容。
妈妈回忆,那时候"幸福"对她而言,就是看见周围人的笑脸这么简单。因为这会让妈妈从中找到一份安慰,找到一份踏实的感觉。
很快到了舅舅上学的年龄,借着陪弟弟的机会,妈妈又一次跨进了学校的门。用妈妈的话来讲,与其说那是一所学校,不如说是一排简易的土坯房。
简陋、破旧的教室里没有灯,斑驳的土墙坑坑洼洼的,像是在诉说着年代的久远,只有那扇旧得永远关不严的房门和唯一的一扇小方窗,能透进一些光束。如果碰到阴天下雨,屋内便暗淡得看不清黑板。
但妈妈还是喜欢学校,喜欢每天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读书、识字,因为在她看来那是再幸福不过的一件事了。
可是守旧的太姥爷最后连妈妈这一点点愿望都无情地地剥夺了。在嘟囔了几次之后,太姥爷终于正式地对妈妈说:"女孩家读不读书没用,将来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你还是在家做饭,照看弟弟吧。"
为此,妈妈哭了整整一夜。
以后的日子,妈妈每天按时送舅舅上学。不忙时,便带个马扎,悄悄地坐在教室墙外偷听,一边听一边跟着在心里默念,并不时地用树枝在地上写着。为了不让太姥爷发现,快到晌午时便匆匆赶回家做饭。
妈妈是一个很爱学习的人,即使老了,每次看见不认识的字还依然会习惯地问我。
记得第一次踏上日本,妈妈问了很多礼貌用语。"怎么想起来学这些?"我不解道。妈妈则回答:"如果碰到别人打招呼,光点头微笑多不礼貌。"
而且每次吃东西时,妈妈总不忘问一句:"用日语怎么说?"每每学完后,妈妈就在嘴里反复地重复着,偶尔还会冒出一个英文单词。我很奇怪,问妈妈从哪里学的英文?妈妈说:"你上学时经常背,我也就跟着记住了。 "
难怪后来每次与妈妈聊天,她都很不服气地说:如果当年有条件读书,她一定能考上大学,那样她也就不会嫁给爸爸了,那么她的一生也就不会再受如此多的苦了……
每每此时,我的心都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样,让我痛到很久,很久。
妈妈的脸上、心上,岁月雕刻的痕迹太多太重了。那一根根花白的头发,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那一声声无奈的叹息,都承载着妈妈诸多的辛酸与磨难。
妈妈说,人若是伤心痛苦到了一定程度,也就变得麻木了,变得没有了眼泪。
我不知道这个逻辑对不对,反正讲到太姥爷的去世时,妈妈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悲伤。语气是平淡的、舒缓的,但我能听出来言语间有着一份凝重与遗憾。
就在妈妈十岁那年,太姥爷也去世了。含泪送走了唯一的亲人后,妈妈与舅舅便开始了姐弟俩相依为命的苦难生活,妈妈和舅舅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
讲到这里,妈妈说:她也记不太清后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反正就稀里糊涂地带着舅舅长大了。
我知道,一个人若记不住幸福的模样,很有可能,但若要完全忘记苦难,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妈妈怎会不记得过去的点点滴滴呢?只是她不愿意再回忆太多的辛酸与不幸了。
妈妈不是一个坚强的人,面对悲伤,她会流泪;但我也知道,妈妈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会勇敢地面对!
正如妈妈说的那样,无论痛苦还是快乐,时光总是要飞逝的。
春去秋来,日历一页页翻过去,柳梢绿了,鸽哨淡了,大雁飞了。今天成为昨天,昨天成为前天,直至成为很久很久的从前。
日子就这样在指尖轻轻地划过,或者疼痛,或者麻木,或者苦,或者甜,或者哭,或者笑,或者没有任何感觉与味道……
(六)
俗话说:男怕站错行,女怕嫁错郞。
爸爸有没有站错行,我不知道,也再没有机会去问了。除非某天到了天堂的那端,爸爸也许会给我一个清晰的答案。
反正妈妈说,他与爸爸的结合就是一个错误。
为此我曾迷惑地问妈妈:"爸爸那么爱你!与爸爸结婚,您幸运地从农村来到了城市,难道这还不够吗?"
妈妈笑我傻。她说,如果没有嫁给爸爸,她或许现在还在农村,但至少不会一个人带着我们吃那么多的苦,流那么多的泪。
关于自己的婚姻,妈妈固执地认为,真的是上帝错了。上帝,忘了给她安排一个带有选择性的结果,便又一次将错就错一错再错地扔下牌,扬长而去。而没有底牌的妈妈,只好捡起来,打了出去。
妈妈和爸爸结婚,媒人是我的姑姑,也就是爸爸的姐姐。据妈妈讲,当年姑姑在青岛工作,认识妈妈的一个村邻,从对方口中知道妈妈是一个漂亮、能干,且心地善良的人,于是找到了妈妈。
初见面时,爸爸嫌弃妈妈是农村人,虽然漂亮,但太过土气,而妈妈则挑剔爸爸过于时髦,爱打扮。他们相互不中意,但最终都没能抗拒姑姑的决定。
妈妈说,姑姑之所以选择她,是因为姑姑认定找一个农村的、善良的人来照顾她多病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远比一个城里人让她感觉踏实和放心。
妈妈,没有辜负姑姑,也没有辜负爸爸。悉心入微地照顾爷爷,一坚持就是二十年,从不抱怨,从不厌烦。
凡是认识妈妈的人,无不夸赞妈妈贤惠、能干,孝顺老人。这让我曾一度认为妈妈与爸爸的婚姻是美满的、和谐的,是天定的缘分。
妈妈却说,婚后刚开始的生活并不如意。爸爸时常嫌弃妈妈没什么文化,既不会骑车,也不会打扮,人又太过土气;而一向自尊要强的妈妈则看不惯爸爸太过时髦,太过讲究,所以俩个人争吵不断。在有了我们之后,摩擦才减少了,感情也渐渐变好了。
我很好奇,那个年代的爸爸怎样追求时髦呢?妈妈的回答让我忍俊不止。
妈妈说"鸭舌帽,直裤线"是爸爸永远的特征。除了夏天以外,爸爸脖子里还永远会有一条不同颜色的格围巾。即使是工作服,爸爸也要每天洗一次,然后叠压得整整齐齐再穿。不过,最让妈妈接受不了的是,爸爸每次洗完脸后必擦雪花膏,满屋的香气,来自于一个男人身上,这让古板的妈妈着实接受不了。而爸爸辩解的理由则是:天气太干燥,不擦皮肤很紧,不舒服。
我终于明白了,小小的"雪花膏"是两个人每次战争的导火索,一个嫌对方不收拾太过土气,一个嫌对方太过收拾而臭美。
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那么土气,也可能是怀念着爸爸吧,讲完后,妈妈拿出俩人结婚时的合影。
这是爸爸去世后,妈妈从墙上摘下来的,也是爸爸留给妈妈的唯一念想。
黑白的相片已经略微泛黄了,但两张朝气蓬勃的面孔却没有因为岁月的远走而褪色改变。相片里,妈妈未施任何粉黛,可俊俏的五官、灵动的双眼却尽显了她年轻时的非凡美丽。
说来也怪,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便莫名地喜欢上了素食,喜欢上了养花,喜欢上了浓茶,而这些都曾经是爸爸的喜好。
妈妈的生活,随着爸爸的离开,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妈妈对爸爸的感情,也像她手中的那杯茶一样,变得浓酽,朴素,缓慢,柔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