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与美相互浸润的爱恋
—— 《诗经.关雎》的遐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作为中国情诗的鼻祖,《关雎》自古以来注者甚多。孔子赞叹此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极具儒家所倡导的“中庸”、“中和”之美,对此诗所蕴有的社会规范内涵推崇备至,故而在编订《诗经》时将其置于首篇。今天,重读这首诗,抛开它的社会规范内涵,用心体味它所内含的丰富美感,我们仍然会深刻感受到古人心灵的纯净、对爱的认真和炽热,还有对生命富于仪式感的尊重。仿佛恍惚间我们已然穿越了两千多年的时空,来到那片雎鸠和鸣碧波荡漾的采荇之滨,近距离地观看他们本色表演的一幕幕爱的歌剧。
1自然之恋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关雎》的开篇,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温馨自然的美: 芳草萋萋的河中沙州上,依依杨柳摇动着婀娜的枝条,雎鸠鸟在清爽的树阴下不时地发出“关关”的鸣叫。在这爱的唱和中,雄雎雌鸠偎依在一起,互相为对方梳理着美丽的羽毛。初夏(采荇菜的时间)的清晨,醉人的暖风不时地吹过,闪动着粼粼波光的縠纹轻轻地将清澈的河水推送到它们脚边,水面间或倒映出它们交颈相爱的样子。
或许古人的爱情就如雎鸠鸟般这样的自然,自然的如山中的树、岩间的花,自然的生长,自然的开花,自然的结果,而贯彻始终的基因式的东西应该就是如雎鸠鸟般的真实的爱。古人的爱又是如此的简单,简单的根本没有任何外物的装饰,也许根本不需要外物的装饰,只需要一颗真爱的种子就能同时在两颗彼此靠近的心里生根发芽……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这句起兴让我们看到了三千年前的古人对待真爱的纯净透明的心,这颗心中没有现代人的浮燥、世故、功利和物质,有的只是那满满的、不断溢出的、清澈纯真的爱。
或许我们现代人附加了太多本不应属于婚姻之初的东西——房子,车子,位子,票子……,就象我们站在黄河或长江的源头,本不该幻想在此时此地,它们就应有咆哮龙门的气势和回望不尽滚滚而来的壮阔。也许在古人那里,婚姻就是这样一条自然流淌的长河——只有真爱的不弃涓流的汇入,才能成就一生不断走向宽广的幸福。真正幸福的婚姻应是从最初真实的爱开始,让爱在生命中流淌,如血液般滋养每一个细胞,在相知相伴的生命之旅中相互给予爱的能量,从而在爱的旅途上一路探险、一路欣赏、一路收获,……。
反思现在流行的爱情婚姻观念,我们应该有稍许的惭愧。当我们过度地重视外在的条件,过度地重视物质的拥有,过度地依赖外在物质给予的安全感,我们的生命是否因此失去了更多珍贵的东西? 也许,我们失去了“琴琴友之”般的灵魂交流的舒畅,失去了“钟鼓乐之”般的生命陪伴的欢快,失去了相携相扶探索生命险途的激情与乐趣,……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呢?是宝马车内豪华疾驰的哭泣,还是田园别墅里富丽堂皇的寂寞?更或是觥筹交错中喧嚣浮华的空虚?也许我们得到的,不过是让自己无可宝贵的生命潜能在喧嚣中不断消逝,让本应喷薄张扬的生命活力在无所事事中日益萎靡,让能够绽放异彩的生命花朵在百无聊赖中逐渐凋零。
婚姻不能是手段,不应是交易,更不该是一方让渡自主人格获取的安全栖身的屋檐。婚姻,应该是自由自主的两个个体的结合,犹如河中沙州上的两只自由的鸟儿,动乎情,发乎中,两情相悦,遂结佳偶,或呢喃花香,同结爱巢,或比翼蓝天,共沐风雨……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这段文字,为我们保留了在开启婚姻这段生命之旅时应该有的样子。
2窈窕之美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雎》通篇,除了对“窈窕淑女”的三次重复,再无多余一字对女子体貌作任何的描摹。每次读《关雎》,作为男人的好奇心就忍不住发作,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女子让这个男子如此昼思夜想心向往之?在百思不解之余,我曾将文学史上出现过的许多美女一一安放进那个场景:
近岸的水边,圣洁的莲花己然开放。在莲与莲之间,绿油油的荇菜如锦缎般铺排开来占满了那片平缓静流的河面。一朵朵淡雅的黄色小花似繁星撒落在这片片绿绵之上。微风吹过,红莲摇摆,香蔼弥漫,小黄花亦随着绿锦的起伏整齐地晃动。偶尔有一两尾嘻戏的鲤鱼争将跳出,绿色的锦缎旋被戳破,又旋即完好如初。这是一幅多么静谧而又灵动的画面啊! 当我们沉醉于这份静谧和谐的美景,依约听到一曲歌声宛如天籁从远处传来 :
“……
分披圆荇小舟通,
自在肥鱼戏净空。
潋滟清波摇菡萏,
雎鸠和卧爱融融。
……”
泠然甜美的歌声伴着桨撸摇动的欸乃声由远及近,循声望去,一位身形绰约的女子正划动小船穿过苍苍蒹葭从氤氲水雾里缓缓而来。
她从那片朦胧雾蔼中而来,带着历史的神秘、上古的纯真,带着我们现代文明已无从寻觅的质朴、天然的气息,驾着一叶扁舟,宛如仙子一般翩然飘进中国诗歌文学的世界。
她到底有怎样的美? 我想《关雎》的作者肯定是一位艺术处理的高手,他只用“窈窕淑女”四个字进行了粗略地描摹,这种类似于绘画中远景勾勒的方法令我们每一个读过这首诗的人都无从挑剔她的美,却也为我们打开了无尽的可以想象的空间,。如果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哈姆雷特不会变成李尔王”的话,同样我们也可以说,每个读者眼中的采荇女都有不一样的美,但她的形象在每个读者心中也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或许如西施般美致鱼沉,“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却不会病心而颦,因为她是身心健康的;她或许如貂蝉般美到令月隐云霓,“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却无须焚香拜月、啼笑连环,因为她是自在的;她或许如王昭君般美致南雁忘飞,“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却不必憔悴朔北、埋骨胡沙,因为她是自由并快乐的;她或许如杨玉环般美致羞花瓣合,“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却不会魂飞马嵬、长恨千古,因为她是注定要幸福一生的! 她的美,应该如那姽婳的杨柳、净洁的红莲,似雎鸠“关关”和鸣着真爱的旋律,若清风吹拂荡漾着熹光的涟漪。她的美,应该是雨霁空山里流淌着的舒卷飘逸的云蔼,是月朗星稀下回荡着的悠扬婉转的笛音,应该是童蒙稚子朗朗吟诵着的明媚动人的情诗,更应是绚丽朝霞里灼灼耀动着的诗意的明媚。
从审美层次上讲,如果说体貌之美是色相层面的相对低层次的美,只能令人愉悦一时,那么德性之美就是较高层次的美,这是能够让与之交接的人心灵舒畅、备感和煦的美,是能够令人沉浸其中久久回味的美。德,与其说是种社会规范毋宁说是种人生智慧,它是个体对自身与外界环境多维关系的深刻洞察与准确把握,是个体与外部事物和谐状态的最高概括,也是一个人精神追求与物质利益诉求相统一的最凝炼的表达。性,则是德这一智慧在人行止上的沉淀与固化,它表明个体已将对外在的深层认知与和谐关系内化于心,成为一种潜意识的存在,从而在举手投足一笑一颦中无意间散发出德的芬芳,愉悦着周匝的存在。
采荇女的性情是柔美的。这种柔美的性情在诗中就蕴藏在对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的劳作节奏里。俯身捞起,仔细择取,整齐码好,轻轻地放入小舟,动作娴熟而优美,情态欣然而自在。在她清澈明净的眼眸里看不到一丝怨尤与虚浮,有的只是沉浸于劳作的专注,对生活恬然自适的满足。当汗珠滴入水中泛起微澜的瞬间,我们仿佛从水中晃动的倒影中看到她擦拭额头时脸上绽放的惬意甜美的微笑。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在这里,采荇女柔美如水的行止已经与这清澈缓流的河水、随风微摆的莲花、江渚上婀娜轻扬的垂柳以及远处苍苍葱翠的蒹葭等景物融为一体,成为这幅和谐静美的画面中最具灵慧的部分。
北大学者李零先生曾在他的专著《诗经的文化精神》中指出: 周代贵族妇女应躬身劳作这一事实在《国语》、《礼记》等先秦典藉中都有明确的规定和记载。贵族妇女亲劳的意义并不在生产本身,而在德性的培养,否则,“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可见,是否乐于劳作甘于生产正是古人评判女人德性善恶的一个重要尺度。我曾作过这样一种设想,设想《关雎》与《葛覃》、《桃夭》、《采芣》中的女子是同一人。或许采荇、刈葛、织布、洗衣、采芣等这一切正是她生活的日常,也只有这样勉力辛勤、不惧劳苦的柔美女子才能够承载人们对她的深切厚望,才应该获得人们的衷心祝福:“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窈,美心;窕,美形;淑,美性,作者仅用这三个字从德慧、体貌、性情三方面简洁却又全面地描述了他所爱女子的美,其实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古人质朴天然的审美价值取向,这一审美价值标准早已以种族集体无意识的方式深深地雕刻在我们每个中国人的文化基因里。可以肯定的说,《关雎》中的采荇之女就是我们已知的这个基因螺旋链上的起点。
3君子之德
《关雎》中的主角是君子,主题是君子对采荇女至美沌真的愛。古典文化学者曹雅欣老师认为,所谓君子,就是身心和谐、情理和谐的人。这种和谐,两千年前的孟子曾对其进行过生动的描述 :
“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晬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肢,四体不言而喻。”
何谓“仁义礼智根于心”?抛却后世儒家琐屑聱牙的解读,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理解,就是指君子拥有一颗旨趣丰富的圆润心灵,从而能够超脱褊狭瘪涩的物质占有欲和隘薄逼仄的小我视角,产生根植于心的道德自觉和审美情怀,获得“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道德自由,臻于灵动洒脱、泰然自得、无执无碍的人生境界。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同时生存在两种世界里,一种是追求物欲和本能满足的世俗的肉身世界,另一种是追求生命意义与价值超越的纯美的灵魂世界。在前一世界里,充斥着虚伪、欺骗、仇怨、暴力、谄媚、冷漠等这些人性中丑恶的负面。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的人性是黑暗的,灵性是枯萎的,生命是卑微的。而在后一世界中,则洋溢着真诚、奉献、仁爱、圆融、澄明、…,呈现出令灵魂为之倾倒的或精微或宏大的美。在这个世界里,人性因美的光华而溢彩流芳,灵性因美的滋养而丰润饱满,生命因美的洗礼而舒放张扬。一个人的俗与雅、恶与善、丑与美、卑微与高尚其实就取决于他对这两种世界权重的选择与浸淫。这好比智能手机中用于调节屏幕亮度的那条线,线的左右两端代表前后两种世界状态的极致,我们的生命就游动于这两者之间,越划向肉身世界的一端,生命的亮度也就越低。如庄子所言——“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即一个人越是沉陷于肉身满足和占有欲望的泥淖,越难以获得生命的开悟和精神的升华。
相比于巴人俗子,君子则更多地沉浸于灵魂的世界里,享受着这一世界中丰富多彩、灵动多姿、意趣盎然的美所带给他的心的愉悦与震憾。君子作为一种理想人格范式,既非后世道家所推崇的消极避世的隐士真人,亦非后世儒家所倡导的功利致仕的贤生达儒,而是大爱在心、大美萦怀的自然本真的人生存在。这种大爱、大美,从形而上的层面讲是老子说的“道”,是道心,从形而下的层面即人伦日用上讲是孔孟说的“仁义礼智信”,是仁心,简言之,即是“真、善、美”。君子的行为举止,不是背诵某一先圣遗训或道德守则后的唯唯诺诺,亦步亦趋,不是某种外力强制或物欲引诱下的被迫遵行,曲意逢迎,而是听从内心大美大爱的召唤,唯美以应,唯爱是从,从而行止动静皆能发乎真,现乎美,达乎善。
“君子”作为中华文明体系中特有的价值坐标和文化观念,它与西方文明体系中的“绅士”、“贵族”等概念有着鲜明的区别,它们在文明中的差异就在于是否执着于对“心”的坚守。《关雎》中的君子,正是这样一位耽乎美、溺于善、克乎已而施于礼的“守心”之人。或许从这首诗里,我们约略能追溯到先秦时代原初儒家其“克己复礼”这一价值追求的源流脉络吧。
4君子之爱
重读《关雎》,我们会发现,《关雎》中的君子,对采荇女与其说是单纯的缘于两性相吸的愛慕,倒不如说是更多地缘于对其美的倾倒、向往与执迷,因为倾心于这种沁人心脾动心慑魂的美,故而思之恋之魂梦系之。在这种爱慕思恋中,我们看不到丝毫肉欲占有的冲动,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溢于诗表的强烈渴望——让自己的生命永久地没溺于这种美的芳泽里。
也许对《关雎》中的君子来说,两千年前的那个清晨本是个普通无常的早晨,他依如往时地信马由僵,偶然来到这片风光旖旎的河畔,当他放眼于河谷两岸陂陀连绵层叠交错的莽莽山峦和远方水天交接处东方渐白时跃动喷薄的半轮红日,他深为天地自然的壮阔大美所折服而驻足流连。绚烂的朝霞倒映在广阔的河面上,一对对雎鸠或鸥鹭仿若镀金的仙鸟游弋于彩霞的倒影之上,间或飞起的一两只扰动了平静的河面,层层荡漾开来的涟漪宛如散落的碎金屑银将晨曦明净清柔的和光送入他已然痴迷的眼眸,映亮了他英俊刚毅的脸庞。在这样静美的景色里,或许他的内心会生发出如“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一般的与自然大美合而为一的美好愿望。
在他心驰神往之际,那泠然甜美的歌声伴着和暖的晨风飘然而至,吸引了他的注意。当他把目光投向那片苍苍蒹葭,在渐渐弥散消褪的氤氲雾蔼里显现出一位裙袂飘飘长发轻扬的美丽女子,她正摇动着兰桨缓缓地划进离他不远处的那片绿荇如缎红莲摇曳的河面。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看着她轻放兰桨,俯身捞起水中的荇菜,仔细地择取……娴静熟稔的节奏似与江渚上雎鸠关关和鸣的韵律相默契协调。君子被这美到极致以致无以言表的画面所深深陶醉了,似乎他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他们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 在这电光火石般的瞬间,他们都在彼此对视的眼眸中发现了另一个被对方的光彩“点亮”的自己! 在这脉脉无语的对视中,惊喜、激动、陶醉、爱慕、羞涩、兴奋……众多难以名状的情绪拥挤在一起,将这一刻定格为我们民族情感记忆里最回味无穷的瞬间。
世间的美好总是稍纵即逝,这一令人如痴如醉的凝视随着采荇女娇羞的低眸而中止,留给君子的只有渐行渐远的绰约背影和长久不愿超脱的美的回味。此时君子的心境或许可以用王菲演绎的《传奇》来表达: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在接下来的漫漫长日和寂寥长夜里,君子的心绪应该是欢喜与愁怅缠绕、甜密同苦闷交织的。这种思而不见、求而未得的苦或许让他陷入了幻想的情境,这种情境,或可以用东晋诗人陶渊明的《闲情赋》加以描摹: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
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
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
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思之慕之,患得患失!“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他已然明了,采荇女正是他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她! 在寂寥难捱的星夜,他披衣起坐,伴着院落里“喓喓草虫”有节奏的鸣响,苦苦地思考如何才能赢得采荇女的芳心。或许,他缺乏的不是办法,而是勇气,因为爱慕,所以珍惜,所以才要小心翼翼……。
《关雎》只用了八个字告知了读者他们两人由相识到相知的过程——“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友之”,是两人情感的接近;“乐之”,是两人情趣的共通和心灵的交融。“友之”、“乐之”,这是两人精神层面从相互吸引到相互融合的递进过程。我们仿佛看到,在这片生机盎然的河滨,在一个个清晨或傍晚,伴着朝霞或落日的余晖,君子端坐在平整的草坪上,全神贯注地抚弄着七弦古琴,纤长灵巧的手指在琴弦间翩飞跳跃,悠扬宛转的琴音如月华般轻泻开来,如泣如诉、如丝如缕,娓娓弥漫,泌人心脾,整片河谷似乎都浸润在这动人的徽音里:
“ ……
蒹葭隐隐兮,白雾朦胧;
芙蕖盈盈兮,苍鹭伶仃。
泛兰舟兮依水卜居,
思伊人兮云汉相期。
今夕何夕兮,杯残月堕,
击鼙鼓兮长啸,
发忧心之悄悄!
青山巑岏兮,绿水东流;
山水相依兮,山刚水柔。
攀高岩兮溯水洄游,
恋伊人兮谓我心忧。
今日何日兮,霞飞虹举,
抚绿绮兮明志,
凤求凰以比翼!
…… ”
君子的琴声和歌声的感染采了荇女,她鼓起勇气,抛却最初的羞涩,缓步款款,轻下兰舟,从静静地驻足聆听到接受君子的邀请与之相互唱和,载歌载舞,飘逸的长发与裙裾流动出优美的曲线……,
“ 碧波漾漾兮,朱华吐芳,
红日灿灿兮,青葱被光。
适烟霞兮同声相和,
悦伊人兮同气相求。
日居月诸兮,星移斗转,
栉风雨兮不弃,
凤(凰)共凰(凤)以翱翔!”
两人欢快的歌声与笑声伴随着清澈的河水荡漾向远方。 离他们不远处,一对雎鸠鸟正交颈缠绵发出“关关”的鸣叫……
或许我们可以试用骈文的形式重新体味下《关雎》中的美好:
红日初升,薄雾氤氲;
朱华浴水,馨香怡情。
鸥鹭展翼,披彩霞而奋飞;
绿水莹光,绕翠渚而萦洄。
参差圆荇浮江,待窈窕之芼采;
错落雎鸠和鸣,动恋人之情弦;
怅白日之漫漫,期思乎淑女芳泽;
恨长夜之悠悠,辗侧于佳人倩影!
抚绿绮以长吟,抒情思之郁结;
纵鼙鼓以振振,悦美人之同心。
载歌载舞,以乐以奔,
情相亲其无间,魂交感其思融!
山河眩目,舞裙袂之飘飘;
登高极望,乐长路之同游!
5 学者异见
对于《关雎》是否是一首情诗,历史上甚至现代仍有不同的观点,比较流行的大概有三种值得探讨。
第一种是历史上存在的“后妃之德”说。孔颖达《毛诗正义》说:“言后妃性行合谐,贞专化下,寤寐求贤,供奉职事,是后妃之德也。”秉持此种观点的人认为这是后妃为君王选嫔妾而思虑不眠,诗的主体是后妃,主要是指周文王之后太姒,歌颂的是后妃大度、不妒的美好品德。为能自洽此观点,历史上儒家学者尤其是东汉经学家对诗中的“流”、“芼”、“采”等字作了一系列的解释工作。笔者以为,尽管此观点在历史上影响很大,但穿凿附会的痕迹太多,让文学为当时现实政治服务的目的性太明显,更重要的是,以此观点品《关雎》,感觉味如嚼蜡,美感尽失!因此,这一观点受到了近现代很多学者的批评。
现代学者杨靖康从语言历史发展的角度对“后妃”二字的内涵进行了研究,他在其《〈关雎〉“后妃之德”新诠》一文中指出:由于汉以前古汉语文字在书写方向上较为自由(或许是因为以刀笔刻写竹简的方便,或许是由于地域习惯的差异),并且很多相关文字之间的语义功能分配尚未完善,导致古代的很多字让我们现在读来容易产生意义理解错误。如“后”乃“司”之反写,这一点在出土的古代礼器“后母戊大方鼎”上曾出现过,以前由于我们不了解古汉字正反写这样的事例,因而读之为“司母戊大方鼎”。“妃”与“配”,则存在着语义分配演变的历史关系,动词义的“匹配” 、“婚配” 是从“妃”字引申出来的,但这经历了较长的过程。因此,“后妃”二字实乃“司配”二字之谬。由此看来,所谓“后妃之德”实乃“司配之德”,即执行婚配时应遵循的准则与规范。
第二种观点认为《关雎》是首婚礼上的祝福曲,是男方家庭赞美新娘、祝福婚姻美好的,琴瑟钟鼓之乐是婚礼上的奏乐。复旦大学骆玉明教授即支持此说。
第三种观点即是笔者所赞成的,即认定《关雎》是首情诗。其实,后两种观点并没本质的矛盾,因为在婚礼上也可以演唱情诗呀。
在认定《关雎》是首情诗的学者中,有人认为该诗后两句的描写只是君子头脑中的幻想,并非真正的现实,还有学者认为诗的后两句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并没有表明君子与采荇女喜结连理。对这两种观点,我认为是值得商榷的。
首先,我认为君子确实做了这样的幻想,在求而不得之苦的折磨中,这样想是很自然的,但君子绝对不会只停留于幻想,这些美好的想象肯定会付之于实际行动。只耽于幻想而不付诸行动,君子岂不成了绣花枕头?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君子不光要有“文”,更要有“质”,这个“质”,就是人的践行能力,就是虽“讷于言”却“敏于行”。
其次,诗的后两句确实是个开放式的结尾,但这个结尾的指向性确是十分明显的,既“友”且“乐”,有何理由不步入美好的婚姻殿堂呢? 所以,对于后两句,我们没必要固定地认为是什么或不是什么,我们既可以把它当作君子自己的幻想,也可以把它当作君子求爱的过程,还可以把它看作婚礼序曲中的美好祝福。
诗是种朦胧模糊的语言存在,正因如此,诗才有如此的涵广性,表现出韵味丰富的意象,让每个读到它的人都能从其中寻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在反复的涵咏中让自己获得心灵的慰籍。“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这种含而不露的写法让热恋者看到未来,令失恋者找到希望,使未恋者有所祈盼,这也许就是《关雎》的魅力之所在吧。
6社会意义
《关雎》这首诗虽然我们现在读来倍感自然,但这首看似自然简单的情诗却曾在西周乃至其以后长久的古代社会中被赋与了重大的社会意义,成为封建社会中礼乐教化的重要教材。《史记.外戚世家》曾评价说“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 之所以如此说,这是与当时的社会结构特点和这首诗的内涵密不可分的。
上古社会自夏朝进入父子相继为王的家天下式的政治体系后,血缘姻亲就成为上层贵族集团相互加强情感联系、夯实利益基础的重要初纽带和手段。在《关雎》产生的西周早期,被分封的众多诸候十之六七为天子同姓,其余诸候要么是开国功臣,要么是前朝遗贵,并且这些与天子不同姓的诸候大多又以与姬姓通婚的方式被纳入了周天子的家族治理中。同时,诸候之间为结盟通好,往住也会相互联姻。这样,周朝的天下与其说是一个国,更毋说是一个由血缘姻亲网络联系起来的“大家庭”。在这样的政治体系里,上层贵族的家庭关系,尤其是夫妻关系就被放置到了一个异乎寻常重要的位置。因为上层贵族夫妻关系的和谐与否往往会直接影响到诸候与诸候,甚至是诸候与天子之间关系的和谐。而天子与后妃的关系也往往会影响到国祚的兴衰。为保证这种夫妻关系的和谐,相应的礼仪规范也就被周公以及后续统治者制定出来。
《关雎》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它从一被创作开始,就不可避免地要接受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想——周礼的影响。《关雎》之所以可以执行“司配之德”的功能,成为“风天下以正夫妇”的道德教材,就在于它在由简单诗句所勾勒的丰富意象中涵盖了当时周人对婚姻的最美企盼。
首先,婚姻是淑女与君子的结合,女子须美而淑,男子要贵而德。有读者疑惑,通读此诗,未见一字言君子之德,确实,这正是此诗的妙处,虽未一字直言君子之德,但君子之德却笼罩全篇。君子之德不仅体现在相遇、思恋、不寐的过程中,更体现在君子对求爱方式的选择上。二人的相遇只是短暂邂逅,但君子并未将这短暂迸射的激情看作是可以亵玩的一时之欢娱,而是从一开始就将这一激情导入婚姻的终极目标中,这是一种负责任的人生态度。既使在对采荇女思而未见、求而不得,忍受思恋之苦煎熬的时候,君子也未曾寻求我们现代人常见的或利以诱之或威以逼之的这般低劣却可能短平快的方法,而是通过为采荇女演奏雅乐的方式唤起她心灵的共鸣,真正走入她的内心。这是由真爱所必然引致的对其人格的尊重,更是由君子之德所必然生发的大智慧!
其次,二人的相恋生发于自然之情,而非缘于物质功利,相恋的双方要有共同的志趣,甚至是灵魂的共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句起兴向我们表明了君子与淑女的爱恋是发于本心的自然之恋,若沙州水鸟,没有外物的干扰、强迫、引诱和扭曲,完全的自主、十足的本真;“琴瑟友之” 、“钟鼓乐之”则表明了这一爱恋的层次——是基于琴瑟钟鼓这些高雅礼乐的志趣之恋。
爱情是甜蜜而令人向往的,但到底什么是真爱,不同境界的人会有不一样的回答。低下者或陷于肉欲、耽乎淫乐,或溺于物质、迷乎功利;平常者则寓于平淡,或奔走于两点一线,相濡以沫于繁杂琐屑之间;或周旋于锅碗瓢盆,相与自得于垂髫白发之乐;而高尚者则睥睨于淫欲功利、超拨乎形骸流俗,其志趣相互砥砺激发、其精神相互振荡和谐,其灵魂相悦相济,相与缱绻浸润于天地间精微壮阔之美。古之李清照与赵明诚,近之钱钟书与杨绛、梁思诚与林徽因,皆是志趣相得、精神相谐、灵魂交融的夫妻之典范。
《关雎》中虽没有明确点明二人以后的生活如何,但君子求爱过程中雅乐的运用则为读者预示了两人婚后的生活将更侧重于志趣的共鸣和精神的交流,这正是婚姻美满幸福、和乐长久的必要条件。
最后,爱恋的过程要有“中和”之美。“致中和”是传统儒家所推崇的“中庸之道”的重要内涵,是儒家人士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过程中所须遵循的美感操守和所应达致的道德境界。《礼记·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可见,在儒家那里,“致中和”是本体论与方法论合而为一的,具有成育万物赞化天地的崇高地位。
《关雎》中所蕴涵的“中和”之美主要体现在君子对自己情感的调控上。君子对淑女的爱是真挚的、热烈的,这种炽热的爱若不加以控制往往会对男女双方及家庭造成不必要的伤害,要么是君子承受相思之苦而神殒形消,要么是将这样的爱单方面地强加诸淑女及其家族,从而会造成家族间的纷争。正因为周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关雎》所颂扬的正是这样一种克制、理性、负责而归于和谐的爱。这样的爱炽热有度、真诚有节,情感自然明媚、健康向上,人性舒张但不放肆,人的自然欲望寓于理性的牵引中却了无痕迹,从而表现出温润如玉的“中和”之美,受到儒家的极力推崇。
两性关系是人类社会中的一个永恒主题。今天我们重读《关雎》,回溯中华文明有记载的情感历史的源头,或许会带给我们更多的思考:我们曾经拥有过怎样美丽的爱情?历经历史长河的冲涮,我们保留了哪些值得珍视的东西,又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失去了哪些本不应丢弃的可贵品质?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当这一朗朗童音在我们耳畔响起时,我们是否曾因之而审视自己或幸或否的婚姻?我们是否问过自己,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爱?到底怎样的爱才算得上真爱?历经岁月的磨砺和流俗的侵蚀,我们是否依然保持着青春热恋时无暇而澎湃的真情?是否依然还拥有着那颗花前月下时对爱人体贴、包容、成全的初心?在锅碗瓢盆的叮当叨扰中,我们是否曾一起“偷得浮生半日闲”,让疲惫皱褶的灵魂在琴棋书画的滋润中舒展交融?
或许,我们现代人情感生活中的诸多迷惘都是因为离那曾经的本真出走太远了吧。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我想,《关雎》应该是我们民族情感躯体上的一颗永不衰老的赤子之心,这颗心历经两千多年的岁月变迁仍然生机勃勃,它不仅为我们保留着意韵无穷的美的意象,而且还启迪着我们为何克已,因何达礼,如何爱人……
龙飞五爻 作于泰山崂岭
2017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