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牡丹

走出餐馆的屋檐,把头发淋得湿透。

衣服里的香烟被我拧成一团,手心里握满了香烟的味道,潮湿,不安,恐惧。

不知道怎么回事,长这么大了还是经常停不下来伤感。小时候我特别爱哭,每次哭起来就不能停下,邻居路过的时候就会朝我家院子看一下,看到我脸上挂着泪痕就会眯起同情的眼睛,站着看我一会儿,之后便骑着自行车离去。

那时候,只要想哭的时候就会到院子里,坐在那张破旧的板凳上,对着窗台上一盆长得茂盛的植物,看着太阳光把植物照得翠绿翠绿的,那时我就会哭得特别有感觉。

母亲在我三岁时丢下我,那时候没有太多的记忆,自然不知母亲长什么样子,听父亲嘴边经常说:“你母亲很漂亮,只是走了。”然后他就把酒瓶狠狠砸在地上。

小时候家里穷,挨饿是家常便饭,周围的小孩吃着他们应该吃的食物,我从未吃过,父亲也从不过问我的温饱,加上我对花草植物有种不受控制的迷恋,这让我无助又迷茫……

头发长长了父亲也不管我,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多半被当成是女孩子。

时间久了,我以为自己真的是女孩子。

女孩子流泪是很自然的事,而我也是经常流泪。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坐在一个生锈的垃圾桶旁边抹眼泪。

我想从那有钱人扔掉的垃圾里找些吃的。隐隐约约,我闻到了一种特殊的香味,是一个精致的红铁盒子!我欣喜地打开,里面是一块带着香气的糕点,我犹豫了一下,就在这犹豫的一瞬间,一只敏捷的猫跳了过来,抢走了那块散发着植物醇香的糕点。

这时,一个穿着有着褶皱裙摆的黄裙子女孩从远处走过来,她走到我跟前给我擦眼泪,她说以后再不许哭,然后递给我一朵娇艳的花骨朵。

我撕开层层叠叠的花瓣,一口咬下去,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花,她笑了,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后来我努力回忆那朵花的味道,试着去找,始终没找到。

后来,这一片区的房子要拆迁了,我和父亲被迫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父亲说,现在住的地方叫花村。

一度以为花村的意思就是这个村子开满了鲜花,因此,十分渴望这样的地名就如我想的那样。

既然没有花,为何叫花村?我问父亲。

父亲沉着脸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想什么呢?花村就一定有花吗!”

“说得也对,花村不一定有花。”我悻悻地从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屋外,太阳挂在白蓝的天空上,十分刺眼,一眼望过去,眼睛快要花了。

这会儿,父亲正躺在草席上,他红着脸,张着嘴,无神的眼睛看着头顶上方的椽。

酩酊大醉以后,他时而绝望,时而狂躁。绝望的时候他就侧着身子,蜷缩着躺在地上,像一只烫了水的黑虾;狂躁的时候,他就发疯似地吼叫,把铁棍操起来在泥地上胡乱地写着没人能看得懂的文字。

而我,习惯性想着离开他,毕竟,在他这里我无法吃到一块肉,饥饿让我辨不清方向。

但父亲拒绝让我出门,拒绝习惯了,也就习惯了。就像是饥饿,习惯了饥饿,也就不知道如何去进食了,哪怕食物唾手可得。

我爬上自家破旧不堪的房顶,大片麻子生长得茂盛,天空灰蒙蒙的,一颗模糊的太阳被云层盖住,但我喜欢,我喜欢这种不张扬的清凉,站在房顶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尽头有着一些薄薄的雾霭蓝,那是些荒芜又朦胧的山川。

以前,我总是悄悄地哭,这次我的嗓子发出了如猛兽一样的低吼,泪水和嘴里的血液流到了脖颈上。

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我嫉妒麻子为何不用进食就可以活得很好。我扯掉一片绿色的叶子,嚼起了青绿的麻子。

我从房顶翠绿的麻子丛里走出来,把破旧的瓦踩得来回响动。

我的父亲大概是从醉酒中醒过来了。

他出了屋子,头发直立着,看起来失魂落魄,怀里兜着一个花盆,眼睛朝着房檐看去。

也许这是家里唯一看起来像样的东西,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白瓷花盆,花盆壁上雕绘着一朵朵美丽的牡丹。

父亲从不让我碰他的花盆,他每天给这空盆子浇水的时候,我就嗤之以鼻,因为,从来没看到有任何种子发芽。

“你和你母亲一样,唉……和你母亲一样……”他本是愠怒,继而又十分自责地敲打自己的脑袋。他嘴角蠕动着,无奈之中又回到了屋子。

他又走出屋子,对我大喊:“想去上学吗?”

“什么是想去上学?”

父亲摇了摇头:“能够让有你觉得自己还活着的地方,让你有期待,让你增加智慧。”

我上学了。整个白天,我将近有一半的时间用来学习,我成绩名列前茅,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我。

不过,这种喜欢没有维持太久。

这天,我像平常那样往教室走去,跟我在身后的几个人窃窃私语,又忽然大笑,我回头,他们的眼睛躲闪看向别处。

“快看,快看,他的胳膊,他的胳膊是绿色的。”我从桌椅间走过,隐隐约约听到前排一个女生对她的同桌说道。

我低下头看向我那悬垂在腰间瘦长的胳膊,大吃一惊。我的皮肤,我的皮肤像是印上了大片大片的苔藓,颜色看起来更像是死水上漂浮的浮萍。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在凳子上,在不安中煎熬着。

“你吃草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抬起头,一个皮肤白嫩,身材高大的男生站在我旁边,他歪着嘴,眼睛里是疑问和鄙夷。

听到男生那样说我之后,其他人也开始嘲笑我。

“青蛙公主,青蛙公主,呱呱呱……”

“公主?他不是公主,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他像变色龙!”

“他是男的啊!”后排出现了整整齐齐的回答。

……

有的人害怕,远远地看着,有的人走过来,拿起我的胳膊试探性地摔一下,仿佛要看看我这颜色的胳膊有什么不同。

我记得班上每个人习惯性的眼神和动作,现在,只要我看一眼他们,各种不适和异样就像是沸腾的虫子爬上他们的身体。

我躲在课桌底下,捂住耳朵,紧闭着眼睛。

“天哪,你是不是给自己染了颜色,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人女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似乎并没觉得我有什么异常,甚至把她的胳膊伸过来和我对比:“看,我昨天用彩笔染的粉色。”

我知道她只是安慰我。我的心情依旧十分沉重,眼睛不听使唤地流泪。

“他哭了。他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

“不知道……”

“他不上厕所吗……”

“是女孩子吧!你看她留的长发,还有,她那么爱哭。”

自那以后,我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我没有反抗的力量,我知道是我的错。

背后的声音像是一根鞭子,抽打在我流血的伤口上。我害怕被更多的人发现我的异样,尽管是炎热无比的夏天,我也只能用长袖衣服和围脖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的身体一天天地发生变化,原本浅绿的皮肤变得更暗,以为面部是最后的保护壳,却不知有一天,我的脸也变成了绿色。

我不敢正视任何人的眼睛,我害怕那些或是怜悯或是惊骇或是仇恨的眼神,它们比我强大太多了。

“喂,别躲着啊。”是高个子皮肤白皙的男孩,他迎面挡住了我回家的路。

我狠狠瞪着他,但我立刻就后悔了。

他拿出一卷胶带,命令他身后的跟班:“把胶带撕开,给他贴上。”

我十分害怕,但不知为何,我没有逃跑,只是觉得他的行为应该不会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的跟班里有一个跛着脚的男生,似乎不愿意执行高个子男生的做法。

他问高个子男生:“真的要贴吗?”

“要啊,给这小子一个教训!”高个子男生气狠狠地说道。

“贴到哪里?”跛脚男生弱弱地问道。

“你说呢?当然是把他那难看的绿皮肤粘掉啊!”高个子男孩用他恶毒的红眼睛看着我。

于是,他们几个人把我围到门口的小树林里。

我就像是一只被猛兽扑在地上的羚羊。他们把我按倒在地,去掉我的衣服和围脖,树林里的风响起,像慢节奏的音乐,很快,我的脸上,腿上,胳膊上贴满了胶带。

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觉得,被这样贴着胶带而感到难堪。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吧,如果真的能去掉我的绿皮肤,那再好不过了……

之后,这些人开始扯掉我身上的胶带。我在地上打滚,他们就按住我的身子,我感觉腿上钻心的疼痛,却一点也不悲伤,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流血了,怎么办。”有人颤抖说着,然后停了下来。

高个子男孩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对几个人说:“赶紧走,回家。”

我赤身裸体躺在阴暗潮湿的枯叶上,像个被胶带禁锢了身体等待噩运的螃蟹,但我的灵魂似乎是自由愉悦的: 耳朵旁的蚂蚁钻到树叶底下,风吹着整片树林,树影婆娑之间,我看到了一缕透着暖黄又带着清冷的光,在这翠绿茂密的杨树叶子之间忽闪着。这让我想起了很小的时候,不知何时,在哪个地方,也有过这样的傍晚和这样的光……

我回过神来,天色渐渐黯淡了,月亮升起来,白色的月光落进静谧的树林里,在对面的墙上投射出黑色的树影,带翅的昆虫摩擦着它们的翅膀,潮湿的水汽弥漫到半米高处,青蛙也叫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的耳边回放着那句话: 青蛙公主,变色龙,绿皮肤的丑八怪……

我挣扎着爬起来,在黑影交错的树林里胡乱地撕扯着,身体疼痛,发烫,我要撕掉我的绿皮肤……

朦胧之间,我的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般剧烈抽动着,胸脯也跟着一起一伏,紧接着,一阵接着一阵的鸟叫声让我清醒过来,我的眼角挂着泪痕。天刚刚亮,太阳还没升起来。原来,我在这个地方过了一夜。

没有人来找我吗,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但很快现实的失望让我不再想他。我吃力地爬起来,身体很痛,皮肤到处都是血痂,新鲜的血液凝固着,亮晶晶的,像是树干上刚流出的透明的黄色树胶……

“没事的,不要害怕,我知道你的绿皮肤……这不怪你,只要你不去吃学校里的花,其实,他们可以原谅你的!”说着,他拉起我的手,紧紧握住。

耳边这个熟悉的声音,是森亚。

我睁开微熄的双眼,证明了我的想法之后又疲惫地闭上。我躺在了病床上,已经数不清第几次进校医院了,但每次在我身边的只有森亚一人。

吃花?我脑子里浮荡着森亚说过的话。难道我吃花已经被其他同学知道了吗?我没有睁眼,感到无地自容。不是因为我吃学校的花感到羞耻,是吃花本身。

与此同时,森亚的话让我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我深深地长吐一口气,十分努力地抑制自己的情绪,至少不能被森亚看到我的无助。

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我们一起学习和复习的场景,一起去操场踢球,一起躺在沙地里游泳……与此同时,那些欺凌我的人压过我和森亚那些美好的回忆,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与恐惧。

回到教室,这次森亚似乎又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我看到他有时看我用一种无奈的眼神,仿佛对我说:“不要吃花了,停下来吧。”

“蚱蜢吃花吗?窗台上的五盆花都不见了。”他们又给我起了个外号——蚱蜢。

我望向窗台,花盆里的花像是被人用什么利器割掉了一样。森亚的眼睛盯着我,有很大一部分是失望,他那并无恶意的眼神却是对我自尊最沉重的践踏。

没人知道我吃花,只有森亚知道我的秘密。

原本期待他可以理解我,以为他是独一无二的,不像其他人那样,一种陌生让我想疏远他,但我仍渴望他能够毫无理由地信任我,因为,我的确没有吃过学校里的任何一朵花……

背后大声议论我的声音忽高忽低。我无视了他的面部表情,别过头。窗外灰蒙蒙的,雨水被风吹到玻璃上。

再见了,森亚……

我的身后没有了任何的支撑,就像是暴风雨后遗留下来的草茎,漂浮在无尽漫长的黑夜里,我变得冷漠,那些欺凌我的人对我也有了一些惧怕之心。

每日晚上回到家中,父亲从不问我的伤怎么样,这让我十分心灰意冷。他曾说过上学读书的种种好处,让我感觉他的无情配不上他的语言。

不过,父亲的花盆终于发芽了,我有些惊喜,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转而就想起了学校窗台上被刀片割掉了花朵的一幕:那些狂笑和花朵夭折的情景,我不愿意想起那些事情,极力回避,又无济于事,我砸着自己的脑袋,如果可以,那一刻我真的想晕死过去……

父亲从醉意中醒了过来。他看到我端着他心爱的宝贝。

就在那一瞬间,他奔跑过来,夺过我手里的花盆,他暴跳如雷地对我咆哮着。

我并不知道我何时把花盆里的嫩芽吃掉了。父亲拿起身后的铁棍,朝着我的身子砸去。

我闭上眼睛,已经想到了等棍子落下来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残废了……

他的手在那一瞬间停了下来,棍子从他手间坠落……忽然,他苍老又松弛的面颊瞬间晦暗的像是坟前燃尽的纸灰。

他瘫坐到地上,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四分之一那焦黄的瞳孔,眼神几近空洞又无望,他颤抖着黑紫的嘴唇,微弱的声音里是无尽的悲恸:“你吃了你母亲……你把你母亲吃了!”

我把母亲吃了!我慌乱无主,跪下来祈求父亲的原谅……我跪了几天几夜……

父亲连续一个月没有起床,他日渐消瘦,我向校长申请了退学,由此来照顾父亲……

我那从未见过的母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在学校被贴胶带,被殴打,被剪头发,被用小刀割指甲,如果她知道了,她会保护我的吧……

父亲没有熬过来对母亲的思念。在一个凌晨,我摸到他的身体变得冰冷了,他的嘴张着,穿着蓝色布衫和长裤,直立立地躺在草席上。

每每父亲醉酒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一幕——他摔倒在地,没有人来救他,他因中风而亡。我为自己这么想感到惊悚,转念我就逼迫自己想象他忽地从地上站起来,毫发无损。

我摸着父亲的身子,不敢过于悲痛,害怕像他一样抑郁而死,另一方面,我的眼泪早已提前流干了。

我从模糊的白纸窗户觉察到了外面清冷的蓝,呼呼的风声把门外的铁链吹得嗒嗒响,两片简单的木门也开始嘎吱嘎吱。

一开始只有风声,但不知何时,有隐约传来撞击木门的声音,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断断续续的,像是什么骇人的怪物要从外面闯进来。

一定是学校那些恶魔找上门了吧,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住址,包括我的森亚,我也从未告诉过他。难道……难道是他们一路跟踪过来的,那么遥远的路途……但……事实摆在这里,我必须面对了。

原本跪在草席上的我立刻晃着身子站了起来,从灶台旁拿起铁棍,一边看着门缝的动静,一边捏着步子朝着门口慢慢移动。

我的身体在发抖,心脏怦怦地跳动,铁棍紧紧地握在手上,我决定一拼死活了。

我用棍子快速挑起门闩,门一下子裂开似的向两边展开,一阵大风我把的眼睛吹得眯了起来。

一个高大又胖的黑影冲了进来。

我拿着铁棍的手心冒着湿滑的汗水,是个陌生的四十多岁上下的女人,她挥舞粗壮的胳膊,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我吓得踉踉跄跄摔倒在地。她的喉咙似乎发不出声音,我意识到了,她是哑巴。

她站着八字步,把手里的账本摊开,示意给我看,原来是父亲欠的房租。我祈求女人能不能给我些时日,看在我那死去的父亲的份上,女人离开了。

青绿的麻子丛被冻得发硬,我藏在里面想了一天,最终决定,如果女人再来的话,我就央求做她的“奴隶”。

后来女人来了,她提了一袋粮食给我。临走的时候,她把我的手夹放在她那胖乎乎的手掌中间,顿时,我感觉身体仿佛被灌满了清甜的水,将我内在的那混浊的泥沙一冲而散。

我对这个女人产生了莫名的好感,那是一种朦胧的炙热……想要给她当牛做马。只有她记得我这个绿皮肤的小孩,她看我的眼神真挚,没有偏见。

这是我以前从未得到过的馈赠。那一刻,我觉得我不是一棵植物,或者蚱蜢,而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人。

女人好几天没有来看我了,我非常想见她一面。

我爬上盖着灰蓝瓦片的屋顶,就在这时,远远地看到一群穿着黑布衣服的人骑着几匹黑马奔腾而来。

这时有人在敲门,我听到是女人,于是跳下房子给她开门,这时,马蹄声已经逼近了。女人回头看了一眼,赶紧把门拴好。

女人显得很惊慌,我问她:“外面是什么人。”

她呜啊呜啊地指着门,推着我去了灶台里那里。她让我钻进去。

随即,马蹄声到了门口,接着是脚步声和敲门声。

“你怎么办?”我哭了,但不敢发出声音。

女人神色凝重,嘴唇发抖,叫我快藏起来。

我躲进了冰凉的灶台里。门被剧烈地撞开,我吓得身体哆嗦。

“喂,见过绿皮肤的男孩吗?”

几个人乱翻一通之后,来到了灶台旁,一个壮汉把铁锅端起来,用铁棍搅了半天,黑乎乎的烟沫翻滚起来,壮汉不停地咳嗽。我藏在几块黑砖之下,捏住口鼻,一动不敢动。

“没有!”

“把孩子藏哪了?”另一个人问道。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斯文又带着鄙夷。

“快说!”

还没等我思考下去,“呜啊呜啊……”痛苦的呻吟夹杂着棍棒在骨头上的敲击声,像是一下又一下打在我的心口上。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要是不说,今天就成全你!”

说罢,又一阵噼里啪啦的抽打声落在女人身上。

没过多久,空气忽然安静了。他们几个人没说话,匆匆走出了门。

我跳出灶台,女人躺在院子中央,几个黑影离去,我从门缝看到几个影子里有一个似乎是森亚。

我跪在地上,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无神,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没有哭,指甲扣到坚硬的地皮上。我恨他们。

他们杀了唯一给我爱的人。

我的手指血肉模糊,麻木,疼痛,无法熄灭的怒火……

为什么……不会是森亚,不会是他。

我抱着女人哭醒过来。女人依旧躺着,我折回灶台,拿出在里面探到的一本发旧的硬皮本子,里面夹着一叠是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一页又一页的纸张,在那叠纸页里我读到了父母的一生。

花村。高大的中年男人孤零零地站在烟雾里,他紧紧握住自己削瘦黝黑的手指,一把焦黑的种子在他的手心里。两条黑粗的眉毛挂着洁白的水珠,眼睛深邃又明亮,却透着沧桑和失落,鼻梁高挺,鼻尖的水流到乌青的嘴唇上,肩膀一高一低,他在这雨后潮湿的泥地里站了整整一个上午,脚趾已经被水泡得皱起了白色的纹路。

黑烟透着彩色的雾萦绕在山谷里,湿答答的雨水刚把这场大火浇灭。

几天前,这里还是几亩的牡丹盛开着,那是他无数个日夜的付出。他从小就热爱种植花草,尤其牡丹,今年已是第十八个年头了。如今,却只剩了一地的灰烬。

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他种植牡丹在村子里出了名,村里人管他叫“花夫”,每年秋天,外头的人进村想收走他的牡丹花,他都拒绝了。

花夫认为,花的价值是自由自在地盛开,自由自在地凋零。

不知何时,村里传开了关于牡丹一些令人惊慌恐怖的事。说的是,有些孩子跑去了牡丹花丛里,摘下牡丹花误食之后就出现了幻觉,不仅如此,如果是大一点的孩子误食牡丹花之后皮肤也会发生变化,如果食了绿牡丹,则皮肤变成青绿色,如果食了紫牡丹,皮肤也会变成相应的紫色。

很多家的小孩都出现了这样一些奇怪的症状,一些村民提议,要将这牡丹花放一把火烧了。这让花夫十分焦虑,为了证明不是他的牡丹的原因,他演示给村民看,要亲自尝一下牡丹花。

这天中午,村口山谷处集结了几十户人家,有些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凑来看热闹。

村长和花夫站在一起,他们亲自摘下了百种颜色开得正好的牡丹花。

花夫挥舞着手中的一大束牡丹,示意给所有人看,随即他把牡丹塞入口中咀嚼了起来。但令花夫没有想到的是,牡丹花像是一股清凉的烟雾一般,在到达牙齿的那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花夫怔住了,他没想到竟会……

忽然,底下的人似乎发现了什么。

“喂,你怎么了,怎么停住了。”前面女人的嗓子又尖又细,她质问愣住了的父亲。

父亲从疑惑中清醒过来。他看了一眼嘴边嚼剩的花,它们依旧新鲜,在太阳光下闪着亮光。

底下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就在这时,父亲的鼻子里冒出了彩色的烟雾,烟雾一缕缕上升,到了高空中,幻化为一个透明的人形女子。

所有人都朝着天空看去,太阳泛着白光,穿透那些彩色的烟雾。花夫手中的花掉了。

“妖花!妖花!”

“不得了了,村子里有怪物了!赶快跑。”

本是整整齐齐站着的村民,惊呼声,尖叫声,他们踏过青草地,朝着远离牡丹花的方向跑去……

小孩子们没有大人那么害怕,他们睁大透明纯净的眼睛,站在原地,看着那烟雾消失的地方……

花夫没有回去,整整一个下午,他一个人坐在花海里,直到对面的一轮满月挂在隘口。

不知何时,花睡着了,他也睡着了……

一股股清新草木的烟味和轻轻的爆炸声徘徊在他模糊梦境里,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但意识在渐渐恢复,他咳嗽一下,睁开了眼睛。

蓝色的天幕里,是一片滚滚而来火苗!大火已悄悄吞噬了一半的牡丹。花夫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花场。

凌晨,风吹着绵绵细雨,火势渐渐减弱。

山谷更安静了,鸟兽也停止了叫声。最后一株牡丹的残枝掉了下来,花夫捧起它焦黑的细枝,无能为力地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放火烧了他的牡丹花,这半年,更准确来讲是十七年,他所倾注在这上面的心血至此化为乌有。

花夫握紧手里的种子,离开了这个让他愤怒又伤心的地方。

两年之后的一个春天,花夫种在花盆里的牡丹种子发芽了。春夏之交,淡绿的花骨朵高高绽放在枝头,像是清纯恬静的少女。

有天夜里,花夫独自坐在花盆前盯着刚绽放的牡丹,浅香弥散在空气里,他看出了神。

忽然,从那花间隐隐走出一长发绿皮肤女子,一件宽大绿叶袍子把她的脖子圈起来,丹凤眼,一双透亮的青眸子闪烁着一丝浅浅的惆怅,眉毛弯弯,绿唇轻盈如水一般,头顶着一圈白绿相间的牡丹,手指纤长细软。

花夫打了自己一巴掌。“一定是出现了幻觉!”,“醒醒!”

女子则径直到了他跟前。“哈哈……”一声甘甜轻盈的笑打断了花夫的自言自语。

“我是剧毒牡丹!”女子俯首,轻声低语。

花夫坐在地上,手掌向身后拖着地,上半身向后仰去,嘴巴哆哆嗦嗦着说道:“不不,剧毒牡丹,不,我是说,不是我,不是我放的火……”

“谢谢你救了我,花夫!”剧毒牡丹伸出右手,“别怕,快快起来!”

“我,我救了你吗?对对对,我在灰烬里找到了一些未燃尽的种子。”花夫结结巴巴又惹得女子笑了起来。

“不过,不用害怕,那熊熊烈火早已将我体内的热毒清除……”剧毒牡丹的眼里闪着一潭青绿的柔和。

花夫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太棒了,你能活下来是我的幸运……”说罢,花夫站起来,紧紧抱住了牡丹。

牡丹说,十七年是它们一个新的转折点。如果一株牡丹活过十七年,它们的花朵会自带剧毒。

五月的天空,晴朗的时候看不到一丝云朵,白天,牡丹走进花盆,晒着太阳,花夫就在旁边静静地守着。

花夫看到有些花开始萎缩,花瓣不再新鲜白绿,有些花叶也都凋零,花夫十分心疼。他把叶子捡起来,忽然想起了那些收花的人,如今,他也成了收花的人,他害怕她的离去,永远地离去。

“花夫,你看起来……很悲伤。”

“我害怕你离开我。”说着他捡起花盆旁掉落的枯叶。

牡丹抬起头,清澈的蓝天没有一丝阴云,“不要担心,我只是度过了一个正常的花期。”

月圆。黑漆漆的两排矮灌木静悄悄地立着,之间,一条幽暗的小道铺满了滚圆的鹅卵石,月光洒在鹅卵石上,发出白色的冷光,花夫和牡丹面对面地站在鹅卵石上。

花夫把牡丹的两只手握在胸前,“你是不是想要说什么?”花夫眼睛温情地看向牡丹,月亮正照着她白绿清澈的脸,她终于开了口:“如果我走了,我是说,万一我哪天真的遭遇不测……”

还没等牡丹把话说完,花夫便捧起她的脸颊,深情地吻住了她娇嫩的嘴唇。

我的出生并不是那么顺利,正如我的母亲说的,万一遭遇不测……

不测,真的应验了。

我无法进食人类的任何食物,也无法像母亲一样可以对自己的身体切换自如,这就意味着,我不能吸收光来维持生命。

奇怪的是,我可以吃花,而且,只能吃母亲开的花,母亲必须一年四季不断开花才能供养我。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三岁。

后来的某天夜里,母亲大概是不行了,她喘着气息对父亲说:“我想再去山谷里看看,想听听山谷里的风……”

父亲眼泪如雨,他抱起花盆哽咽着说:“我带你去山谷,我已经收回了那三千亩的土地,供你和你的姊妹们自由自在地生长,你要活下来,你要继续开花,我天天守在你身边……”

寂静的夜,凉风微微拂过,母亲没有做声,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感受周围的风声和虫鸣了。仅剩的几片绿叶缩成皱巴巴的一团,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唯一看起来还带着些生气的花梗上吊着些青绿的花骨朵,但不如往常那样随风摆动,只是僵硬地立着。

幽白的月亮又升起来了。

她看到每个浪漫的夜晚,在那光洁的鹅卵石小路上,他等她……忽然,牡丹化成了灰烬……

父亲一生只爱牡丹,最后却没能留下她。在父亲心里,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是我两次杀死她心爱的人,第一次将他心爱之人的养分吸干,第二次使他唯一的希望幻灭。

粗糙冰凉的瓦片泛着些许冷漠的光,我躺进青绿的麻子丛,幽蓝的天幕多了几颗惨白的星,花村更像是一座无人的孤岛。

我能去哪里呢,我身后空无一人了……

第二天,我带了花盆和硬皮本子,朝北走去。一路上,天气越来越凉,恐怕是秋天了。

我上了北山,那里有我没见过的枫树和山花,漫山遍野的金黄,所有的果子都散发出醇香的果味,脚下是半青半黄的草木,我忘记了忧伤,像只快乐的猴子,放心大胆地在林子里窜来窜去。

我来到一个低洼处,发现一个碧绿的湖,我跑过去,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清晰的绿皮肤,瘦长的竹子一般的身体在水里晃动。我双手摸着脸,把它揉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水里的自己让我有些厌恶。

我想做个“正常人”。

我采摘了白附子的根茎,把皮剥掉,用锋利的石头切成小块,足足晒了大概十个日落。日落时分的北山美得让我流泪。每天都有几对白鸟在夕阳落下的迷雾里悠悠地滑翔,鸟叫和虫鸣不绝于耳,我呼吸着青松和杉树的木香,最后于零散坠落的花叶之间睡去。

每个日落之后,我就把白附子收起来,次日清晨晒到阳光里。

我把白附子又晒了一会儿,然后放到花盆里,用圆滚滚的柱形长石捣碎,磨成粉末,加水,再加上白牡丹花瓣,搅成有弹性的白泥,最后把白泥抹到全身上下。

我兴奋地跑起来,清凉的秋风吹着我,蕉黄的叶子纷纷落下来,我欢喜,身体和心灵自由自在地唱歌。累了,就展开四肢躺在萧瑟的百花丛中,头顶的树影斑驳,落在我白嫩光滑的皮肤上,我仿佛是新生了的孩子。

我拿出父亲的硬皮本子,本子记录了他以前住过的小镇,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翻过北山,我回头,花村离我越来越远了……沿途的风景渐渐荒凉,我一边走,一边搜寻着关于小镇的模糊记忆。

不知何时,我走出了大山。太阳高照,枯黄的草覆盖一望无际的平原,错落有致的红房子聚集在平原的中央,一条闪着亮白色光斑的河流围着房子周围的庄稼地,像一根细长的带鱼盘卧着。

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吗,许多房子的烟囱冒出乌云色的炊烟,比花村看起来更有生气。我再次把身体用白附子抹了抹,这才又往前走去。

几个小孩在田埂上休息,太阳到了西边,一把一把金光闪闪的线条投射到每一寸庄稼地上。我穿过收割了一半的庄稼地,他们看着我,有些无所适从的神情,像是看一头从外村来的没有被绳子牵引的牛。

忽然,一个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出现在光带里,她在枯黄的麦苗间奔跑,旁若无人。

她的手里隐隐约约拿着一株鲜艳的牡丹花,她递给我,她抹掉我的泪水,她消失了,像一只晚秋的蝴蝶,翩翩起舞似的飞走了。我流泪,流泪。

女孩停下来,背对着光,看向我。

“还记得我吗?”我大声喊道,并跑向她。

她打量着我,眼神充满了不确定,忽而眼睛睁得硕大:

“是你?”,“你长这么高了!”

“嗯,现在已经十四岁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直觉吧。”

“你从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我的父母已不在人世,现在只剩我一人。我的身世全在这本子里了。”

我把硬皮本子递给她。

高大的玉米迎着风抖着他们衰老的长叶子,成熟的豆荚炸开,我们踩过庄稼地,来到了镇子上。

“你住哪里?”我问她。

快到了。前面,看到没,前面那座稻谷房子。

我很惊讶,但感觉很温暖,她竟然住着这样的房子,远远地,夕阳洒下来,我想起了我的金黄的麻子丛,我也曾在那枝叶稠密的地方住着,无奈的是,我没有她这般洒脱,她把住在稻谷房子说得如此轻松,在我内心深处这也许意味着格格不入。

我来到了她的住所。稻谷的清香让我陶醉地闭上了眼睛。所有的器具都是简单质朴的,要么是用植物做成的,要么是彩石打磨而成,看起来不失华丽。

“你一直在这里住着吗?”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住着,当时周围这里还没有这么多建筑。你看,那边!”她走到窗户跟前,我跟在她身后,她指着窗外一处亮起的星辰。星星的下面,看到没。

一张橘黄的猫皮挂在窗框中间的一根木头上,透过上方空隙,一颗苍白的星在深蓝灰暗的天空里忽闪着若有若无的光,和花村的那么像,顺着天空向下看去,若隐若现的密密麻麻的灯火,它们闪着精灵般的眼睛,细细碎碎流动的车光跳跃在昏暗的白林间。忽然我有些想念我的父亲了。

“我想去上学了。”她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我的嘴里不由自主地蹦出了这几个字。

她点了点头,“学校就在你看到的那里。那里很繁华,和山这边看起来很不一样。”

“你也在那里上学吗?”

“嗯,可是,我只是偶尔去。”

“为什么!”

“我,”她迟疑了一会儿,把胳膊上的裙子褶皱拉起。

是黄色,黄色的皮肤,是记忆里的黄色,是那朵花的颜色。

“你……你怎么会是黄皮肤!”我不知道怎么了,竟然问出这么无厘头的话。也许潜意识里我明明知道为什么吧。

“我第一次去镇上的时候,我见过你,那时候你在家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你在闻一株花,你很陶醉它的味道,甚至,我看到你——”

“看到我什么了。”我显得慌张。

“你和我一样,我们是一类人,不是吗?”她很是欣喜,像是找到了同伴一样。

昏暗的视线里,我躲避她的目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不想成为和她一样的人。格格不入的怪人是会受到排挤的。

她拉起我的袖口,我的皮肤如果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什么特别之处的,她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毕竟,我们的确是同一类人啊。

她放下我的手,眼角划过一丝阴翳:“你的做法没错,知道我为什么不经常去学校吗。像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太艰难了,如果不是这身黄裙子,我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他们口中的‘黄菊’。其实,我很喜欢这个称呼,这本来就是我啊,我也想过改变自己的颜色去融入他们,我没有勇气,我们家族都走散了,如果我不做自己,我的同类永远找不到我了,所幸的是,你认出我了。”

远处,天边温柔的蓝色和粉色都消散的一干二净,夜色完全盖上了整座镇子。

我也想做自己,过去那些经历和这寂静的夜一样,黑乎乎的,想起来,让人冷不丁脊背一阵寒意。或许,伪装能让人强大吧,未来合适的一天,当我卸掉伪饰,我就是我自己。

学校的情况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了。即使逃离了花村,小镇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尽管我没有被发现什么端倪,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活的小心翼翼。

“喂,新来的!”从窗户的背光处走过来一个人形,我用手遮住光。

是森亚?我的脑子迅速地判断着,他过来了。我头晕目眩。他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森亚疑惑地打量着我。听到森亚这么讲,其他人凑过来。

“住哪里啊!”

“住后面的山林里。”我大声地回答。

“果然不一般!和那位‘黄菊’有的一比。”森亚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瞪大了眼睛,大概说的就是她吧。

“黄菊,还不知道吧,黄菊可是我们这里十分‘特别’的人呢。”

几个人一起狂笑了起来。

“黄菊呢,今天没来吧。”这时黄菊刚进门。人群的眼光盯着她,我也看着她。

“换衣服了啊!哈哈哈哈,这就是你给自己的定义吗?黄菊!”那人的笑声狰狞,说话仿佛带着獠牙。

她用菊花瓣给自己做了一件裙子,看起来十分仙美,难道唯独我觉得她很美吗?她没看任何人,面无表情地坐回书桌。

这是当地唯一一所高中,我拼命地学习,我想考上植物大学。可是书本都是关于动物的理论知识,我学习动物理论,想要考上植物大学,实在是异想天开。

天气愈发寒冷,黄菊却愈发显得娇艳,这让那些讨厌她的人更加肆无忌惮,而我从来不敢和她相认,我总是离她远远的,对她的事漠不关心,至于森亚,他究竟还是成了陌生人。

一天,我和往常一样走在去往山林的路上。恰值黄昏,山雾四起,我迷失了方向,于是靠着树干歇息起来。

一阵缓慢的,由远及近的声音响动在静谧之中,声音又停了下来,接着是泥土被刨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是巨大的石块撞击声。

头顶的山鸟哗的飞了起来,我想,是什么怪兽或者山贼吗。我捡起手边仅有的武器,一根掉落的干木枝。趁着山雾还未消散,我应该躲起来。我小心地移动着步子,朝着远离声音的方向走去。山林里的声音有时候让人无法辨别,有时候你觉得声音是从西边过来的,也许是从东边,当时,我就恰好听反了方向。

雾气和黄昏遮不住那个熟悉的人形,那是黄菊!她正把捣碎的粉末撒到自己流血的腿上,腿的四周都缠满了棕色的纹络。

“你怎么受伤了。”我扔掉木枝,跑到她面前。

她显然是吓了一跳,看到是我之后放松了下来,然而,她并没有惊讶,之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过来的正好。”她递给我一本绿皮书。

这是一本关于植物的书籍。“好好读书!”说罢,她逃离了山林。

里面的图片精美,文字精炼。我忘记了归家之路,在月光溶溶的山林里读了一整个晚上。

我把动物学的书皮裱在绿皮书外,白天,老师讲授动物学,我在底下学习植物学,黄菊心知肚明我的一切。

中午,所有人都出去了,我站在操场的围栏边上,我看见了她,她像是从那些人群中挣扎出来,她走向我:“送给你这首音乐。”随即又白色长线耳机塞入我的耳孔,耳机里的音乐一下子把周遭嘈杂的声音过滤得一干二净。

我的脸颊滚烫,兴许是阳光太热了吧,我忽然意识到我不能接受她的东西,于是,我当着她的面,更准确来说是当着那些人的面,把耳机甩在了地上。

“等等,你要去哪儿?”我喊住正要离去的她。

她退回来,低着头,看着翻滚着浪花般的云朵在又干又硬的石板地上游动。

“走了”,她苦笑了一下,“去一个适合我的地方”,又郑重地和我对视了几秒钟!但眼睛马上又偏向其他地方,“保重。”

她敏捷地跳下我身后的白色栏杆,像一只灵动的野兔。

那一刻,她看着我的那一瞬间,她一定想要听到我说什么,我真是个懦弱的人啊,我什么都没说。

我站在原地,正午的太阳光十分强烈,我的眼睛酸了,地面上的音乐声和远处站着的男同学,他们看着我,身体晃动张扬,似乎在嘲笑我吧。

我没有移动半步,阳光一会藏进云朵里,一会又出来。

我更没有勇气停留长久的目光去目送她离开,反而用了很久的时间看着那些男生和女生远远地站着。当我回过神来,已经找不到她了。

我拖着步子不情愿地走回教室。她的书本放在桌子上,她没有收拾就离开了。

我盯住她的桌子看了一会儿。

“哈哈……原来是你的心上人。看起来很舍不得她啊!”

“哈哈,他居然和那种女孩儿勾结在一起!”

“对啊,对啊,她的样子更适合和怪物们呆在一起!”

……

愤怒在我心底燃烧,我真想把那桌子掀翻,拿起书扔到那些冷嘲热讽的嘴巴上。

我太懦弱了,我总是考虑太多,隐忍已是我的习惯。

愠怒被我压了下来,我像个游魂一般穿过桌子,坐到我的位子上。我假装翻开书本,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我强装镇定,可是我几乎不能抑制自己,我真的无能为力。

她给我回信了,我十分欣喜地拆开信纸,里面掉出一朵干菊花。这……这是她第一天给我的。

这时,身后同时传开了一阵哄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真要笑死我了,他还真的忘不了她,看来,他真的喜欢那个怪物!”

我感觉自己被羞辱得体无完肤,我红着脸,当着那些恶毒人的面把信纸撕了。这些人太过分了,他们竟然伪装成她的字体来写信给我。

“你的信来了!”一个男同学把信举到我眼前。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竟然不相信,真的是你的信,不过,想拿到它,你必须像她一样去操场爬着吃花。爬够一千米就给你。”

吃花?她爬着吃花。内心俶尔涌上悲伤,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

“你还不知道吧,她可是为了你什么都不肯说呢!”

“你是不是也得为她做点什么呢!”卑鄙眼神配着那些无耻的嘴巴,我恨透了这些自作聪明的人。

“快,让他看看黄菊。!”

黄菊没走吗。我从凳子上站起来。

“黄,黄菊在这。”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说道,他把黄菊放在教室门口的椅子上。

我看到黄菊的身体被一根根麻绳勒的血迹斑驳,口角结着红色的血痂和淤青,如果不是皮肤透着着微弱的暗黄,已经分不清楚那是黄菊了。

不知为何,我无法冷静下来,我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生长,抹在皮肤上的白附子随之龟裂开来,我抓不住自己的衣服,每一处毛孔膨胀出尖锐的利刺,皮肤变得黑绿有力。

很久了,我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了,我是绿牡丹的后代,我拥有天然的绿皮肤。

“啊,怪物!绿皮怪物!”

“快跑!”

“怕什么,虚张声势罢了!”

哄闹的人群跑出了教室,窗外乌云滚滚而来,周遭的光一下子消失了,接着是巨大的雷声,雨倾泻而下。

绿色的雨水把外面的行人都浸没了,忽然一群豪猪一样的怪兽在暴雨里胡乱地奔跑,大街小巷都是豪猪的身影,教室的屋顶也漏着雨水,教室里几个想挑衅的人立马失了神,一切都来不及了。

凡是被雨浸湿过的人类都变成了豪猪。原来他们都是披着人类外衣的豪猪。豪猪本能地跑向黑黢黢的山林,整个镇子陷入了混乱之中。

我没有回到山里,过了好大一会儿,马路上的车灯亮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镇上的汽车,它们有序地缓缓前行,街市恢复了繁华热闹。

我听到山林里迸发出脆嫩植物的响动,我打开窗户,眺望远方,星火点点的地方,依旧星火点点。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456评论 5 47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370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337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583评论 1 27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596评论 5 36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572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36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595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50评论 1 29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01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85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71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51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3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67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3,636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11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在发表这个篇文章之前,为防止侵权追究与泄露他人私隐,我觉得有必要向读者澄清一些事实。这篇文章并非本人所写的,严格来...
    由贵阅读 370评论 1 6
  • 京都雨情 作者:胡泓 今年10月21日到了日本京都,本来是为了观赏四百多年传统的“祗園节”歌舞艺术表演和巡游的。还...
    米沙的小说阅读 791评论 0 3
  • 16宿命:用概率思维提高你的胜算 以前的我是风险厌恶者,不喜欢去冒险,但是人生放弃了冒险,也就放弃了无数的可能。 ...
    yichen大刀阅读 6,030评论 0 4
  • 公元:2019年11月28日19时42分农历:二零一九年 十一月 初三日 戌时干支:己亥乙亥己巳甲戌当月节气:立冬...
    石放阅读 6,870评论 0 2
  • 今天上午陪老妈看病,下午健身房跑步,晚上想想今天还没有断舍离,马上做,衣架和旁边的的布衣架,一看乱乱,又想想自己是...
    影子3623253阅读 2,904评论 1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