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开蒙伊始,发现身边是成片的夏堇花。夏日傍晚的微风吹过,粉白的花瓣轻柔招展,簌簌摆动,成堆成束,绵延喧闹。
起先,她还格外欢欣,随着花朵一起招摇躁动。日子久了,便也厌倦。
她慢慢懂得,这些花都没有精魂,如浪中小舟,任风雪晴雨颠覆拍打,自生自灭,无知无觉。而自己,是唯一一朵能思考的夏堇。这让她倍觉孤寂。
这一年盛夏,她见到一个道士,常常背着药篮,在附近巡梭。她重又振奋精神,整日将目光追随着他来来往往。她想,能像他一样自由来去,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咦?”某日清晨,她被一个声音从梦中惊醒。抬头看去,发现那个道士正蹲在她的身前,惊异地打量着她。她先是有些无措,随即又有些兴奋,热切地摆动着花瓣,希望他能够和自己说说话。
“原来是一颗有灵根的夏堇,”他忽地笑了,眉眼如画,唇齿清俊如夏日潺潺的溪流,“是不是从来没人和你说过话?”
她更加急切地摆动着花瓣,表示自己能够听到他。
“不若,随我回山上去修仙吧”,见她如此,他笑地更加和煦,从随身的篮中拿出药锄,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身周的土,“也好陪我说说话。”
二
山上的道观,似乎只有他和两个道童。虽简陋破败,倒也不失为遮风蔽日地栖身之所。
他将她栽在庭前,每天教她修炼的心法。也会不时她身边琐碎叨念,说天空,说星月,说香炉幔帐,漫无主题。她想,他一定也是十分孤单寂寥的人。
没过十年,她便也修得能与他对话。轮到她欣喜而呱噪地叨念,说细雨,说微风,说道童身上经久不换的袍衫太丑,同样没有主题。他总会坐在台阶前,靠着一边的松木柱子,带着淡淡的笑容听她碎念。
后来,他在梦中,总会回到最初的这十年。他和他那朵淡紫色的小花儿,最为宁静恬淡的十年。
再后来,她的话越来越少,似乎如最初在夏堇花田中一样,有些厌倦日复一日的单调。
他们俩,又换成了他说,她听。而听者,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
“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够脱化人身?”她问,眼睛在院中自由来往的道童身上扫过。
“以你的资质,到一百年头上,应当能化作人身。”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答道。
“那到时候,我是不是就可以下山去看看?”她的语气充满憧憬。
“嗯。”他轻描淡写,知她小孩子心性,贪恋新鲜,渴望去看看山下的世界。
她越发精进的修炼,似乎带着急迫。
三
时光飞逝如云霞,转瞬百年已过。
她化成身量纤细的少女,明艳艳如春日芳菲,唇边弯着美好的弧度,身上带着淡淡的夏堇花香。
落地之时,不待充分体验身体的新鲜,便急急问他道,“师父,我现在下山可好?”
她早就想要自由行走,去欣赏这世间的繁华美好。
他嗤笑她的天真烂漫,刚要回答,就听她又急切道,“师父,让我出去看看吧,等哪天我想您,一定回来看望你。”
他的笑容骤然裂开一道缝隙,“你不要我陪你同去?”
“那倒不必,你还要修炼,早日成仙。我自己来去不是更自由?”她是花精得道,心思单纯直爽,不懂得那么多弯绕,也看不出他脸上渐起的沉郁。
终是对她太过宠溺,他许她三年。要她答应三年后回来寻他,才放她下山。
临行前,他抬手,在她额头点下一颗艳红的痣。
四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够她经历很多。
再见时,她正在烟气缭绕的灶台前,为一人烧饭。他在门外静静看她。她黑了一些,不若三年前那般柔嫩清隽,手上留着劳作的伤痕。但周身上下却洋溢着难以言表的恬馨。
她见到他,自然也是欣喜,留他小住,絮絮述及三年过往。他静静聆听,神思恍惚,似乎回到遥远的光景。那时她还是一朵淡紫色的夏堇花,他是她唯一的世界。
傍晚,一个少年归家,亲切地称呼她为“娘子”。他虽早就猜到,却也生生感到刺耳,再看她瞬间明艳无比的笑容,平生第一次感到不能自持得躁动。
“三年之期已到。”他倏忽冷冷说道,打断眼前两人互相依恋的对望。
无论她如何祈求,如何惊慌,如何哭喊地梨花带雨,他终是将她带回了山上。
五
“你再喜欢他又怎样”,他对着面色苍白的她,“听说你是花妖,他还不照样吓得连滚带爬,决绝地弃你而去。”
她定定望着他,目光不复从前的单纯直率,沉默不语。
“世间凡人,都是目光短浅,毫无见识的愚类”,他静静看着她的脸,似乎想要将她看到心间,“只有我,能够发现你的慧根,能够一直包容你,教你修炼,带你成仙。”言语间,隐隐有些劝诱和讨好的意味。
“成仙以后又如何?”她言语冷冷,一如看他的目光冷冷。
“成仙以后,我们可以一起无忧无虑,长生不死,在天界。。。。。”他言笑晏晏。
“为什么一定要跟你一起?”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面带讥诮,“我并不想。”
他一顿,胸前似被重锤击过,愣怔地看向她。她竟然知道如何轻易伤他。她已经不是那朵不谙世事,单纯无知的夏堇花。
六
之后的百年,她不断的逃,而他总会带她回来。
再后来,他干脆用符咒将她禁锢在道观后山的塔中。
“为什么?”近日来,她似乎越来越虚弱,再也没力气与他抗争,只是整日整日靠在塔中的楼梯上,神思不属。
“我只是想你陪着我”,他修行越发精进,整个人看上去更加持重守静,却不再有当年夏堇花田中如画的笑容。
她没有嘲笑,没有喊叫,只是忽然开始泪如泉涌。
“为什么你总能找到我?”她不去擦拭四散横流的泪水,嘴干裂的纹路看上去令人有些心疼。
“你不知道吗?”他蹲下,在她面前,用手轻轻抚摸她披散的长发“你下山那年,我用心头血在你额上点了痣。这是连命咒。从此,你在哪我都能找到你。我成仙,你亦随我上天。”他抬手,倾退头上的月牙观,额上竟然也有一朵夏堇花一样的封印。
七
那天之后,她待他渐渐好了起来。答应不在离开道观,并提出要同他一道修仙。
他有些欢喜,但修习近千年,也早已没有常人般得雀跃。但只是这淡淡的欢喜,也足以点亮他本就清俊的容颜。
他曾想,她或许是他的情劫。可是,似乎又不是。他对她说不上是多么的爱恋,也没有任何欲望。他只是想要她陪着说说话而已。
那一晚,忽然雷电交加。他掐指,似乎正是仙劫之机。
终是不放心她。她修为尚浅,害怕渡劫之时会误伤到她,又将她禁锢在塔中。符咒锁链捆了几重,才放心下来。
九重天雷,他生生受了下来。却没想到,天劫好渡,人祸却难防。
他虚弱地伏在山顶焦黑的树旁,却见她光着脚,盈盈地走了过来。
暗沉地天光下,她素衣浅裹,宛若一片轻柔的羽毛。
“你要飞升成仙了么”她冷冷问道。
“不是我,是我们。去哪我们都会一起。”他有不详的预感,却仍耐心作答。
“我一点都不稀罕!”她说着,抽出雪亮的法器,横在两人面前。
就在他以为她要刺过来的时候,却见她将法器对准自己的额头,狠狠剜去。
他忽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她宁肯毁了自己,也要剜去额头的连命咒。她宁死也不愿和他一起。她甚至不想和他死在一起。从此天界与阴间,将是两人永隔的距离。
一时间,狂风四起,他额上的夏堇花封印忽地绽放出黑紫色的光亮。巨大的冲击,将她震开而去。也打落了她手中的法器。
“我终于知道了”他叹气,眼角带着泪意。
“你不是我的欲念,不是我的情劫,却是我心中的执念。”他望着愣怔在远处的她,“一念成仙,一念成魔。”
“自我在夏堇花田看到你的时候,便注定我因着对你的执念。只是想要你陪在我身边的执念,堕落成魔。”
他眼中显出悲哀和感慨,却并无悔意。
望着她额头上忽然也四盛的光芒,他又苦笑“而你,也将因着要逃开我的执念,被我拉入万劫不复的魔地。这样,也很好罢。至少,最终,还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