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光一开始就不算是一个很出彩的人,一个星期连衣服都换不了几趟。
他去接松松的时候,天开始下毛毛雨,茸茸的,像是一只猫在蹭他。斑马线前面堵住的自行车后座上都扣着一个小孩子——他们像是一种会动的挂饰,让人烦心。他想起了之前松松跟自己提的生孩子的事情,那像是两个批发商的对话。
他看见小孩子经常会不耐烦,低头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脏话,这时候,松松总是会说,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是怎样的,阿光总是那样问自己。
有一回,有个穿豹纹拖鞋的哥哥来找同一栋的人,估计是在叫一个姓叶的人,叫了很久也没人回应,他还是一样地叫。三年级的阿光刚好在玩一把水枪,他把那把水枪直接对准了那个站着不动的人,残忍地扣下了扳机。后来的事态的演变就是,他跑不过那个腿多发育了十几厘米的哥哥,被抓住一只手,狠地一拧,头差一点就被抵在地上。
那时候的自己也许是烦人的,但他已经找不到烦人的原因了,他回不到原来那个三年级一米三上下的身体,他连记忆都夹杂着落差,尤其是其中的数字。一些永远不会变的倒是方便,比如爸妈的手机号,那时候是爸爸告诉他一定要牢记的,接着是自己的身份证号码,为了能顺利登陆游戏而记下的,最后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身高。很多人会问自己的身高,尽管这没有一点意义,哪怕是问一句你吃了没。他在前几年还会下意识地回想到一米三三这个数字,他对此记忆犹新,仿佛是秒表记下的一个时刻,在手中空空荡荡地闪着光,在清理抽屉的时候随着一排纸哗啦掉出来,稳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大概是小学的时候,他逼着自己记住这个数字。更奇怪的是,他没有记住别的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他每天上学之前经过的小巷子,那个天天跟自己打招呼的女同学叫什么名字,或者是那个喜欢上自己兄弟的初恋究竟在那个关键的晚上跟自己说了什么。这些竟然都像是跑过终点之后消失的运动员,他们匆匆忙忙地离开赛场,留下一个创造过的成绩永远驻扎在这里。
好了,忘了一米三三。阿光看见绿灯,迈开步子走过去,旁边有自行车超过他,也有小孩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他走完了整条斑马线之后,也回头看了一眼,并不是想找那个小男孩在看什么,只是觉得需要看一眼,毕竟刚才自己想到了过去的事。
之前他喜欢拍照,喜欢在山上走着走着突然就蹲下来拍一张路的照片。对他来说,路会是一种很好的语言,神奇的是,它不是自然本身的,它是人类自己的语言。他有时拍一个上坡会觉得那样很没感觉,感觉是他自己的,他不喜欢那样的景,那样的颜色,那些自然的摆设物,或者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人,没感觉是一个结果,可怕的是,这个结果他改不了,他端着镜头像是一个寻找轰击点的炮手。
终于有一回他发现,这个时候回头,拍下坡或许可以有不一样的感觉。
感觉成为人生的一种修改方式,感觉对了一切都对。这是无懈可击的人生结论。
当你选择征服一样事物,你首先要征服这个事物的感觉。
阿光靠着这个感觉,盯了斑马线很久很久,想不到什么东西。松松待会儿肯定还要问他要吃什么,然后去哪里这些不太费脑但终究要决定的问题。松松是一个值得轻松对待的情侣,但万事万物只要是情侣,就有其中不轻松的地方。
至少现在不要想这么多,先想着松松吧。阿光在路上走,脑子里面蒸腾出来的想法一滴滴点在路上,初冬的一场降温,让一切还能运作的思想都具象化了。松松从树影子里面钻出来,没人知道她怎么出来的,就算是说她其实是个鬼而已,每天从影子中间孵化出来,待在自己身边,这样阿光也不觉得有什么。
松松一副没有睡着的样子,然后把头藏在阿光的视线之外。他们在树影中间穿梭,他真的发现,在影子底下,手上的这个女孩子真的会变暗一些。
“我觉得有点可怕。”
“什么东西。”
“你穿过影子的时候变暗了,我好像什么都没有牵住,像是一个人走。”
“怎么把我说的跟鬼似的。”
“或许不是。”
“你不知道,你在阴影里也会变暗么。”
“或许是的,每个人都这样吗?”
“你搞什么,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在阴影里自然是黑的啊。”
“有没有不是黑的。”
“当然有啊,你可以点灯啊。”
“可是没有人在经过树影的时候就打手电筒的灯,”阿光的眼神把大街洗了个来回,“整条街上也没有人会在经过树影的时候开灯。”
松松笑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嗷嗷,阿光在心里说,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他们走过了所有的树。
然后阿光继续回头看,果然全部都是黑的。在走过的阴影里,藏有小鸟的树叶是黑色的,那些咬碎的骨头是黑色的,过去初恋的女孩是黑色的,那些笑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