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特别擅长做甜九层。她说:一层层的甜九层就是对远离故土的亲人的一声声呼唤、一次次牵挂和一份份思念;也是离乡游子化解乡愁的味道。
所以奶奶做甜九层的时候,神情特别专注凝重,有如在完成一个从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圣经典仪式。不但全部遵循古制,而且什么都要亲力亲为。从淘米到蒸制,绝不允许其他人“染指”。所以每次奶奶做甜九层的时候,原本淘气的我总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边上看着,因为我知道,那是我奶奶在想念身在台湾的舅姥爷。也正因为如此,我对甜九层也就有了一份不一样的情感。
甜九层用的是早籼米。早籼米春种夏收,生长期间阳光富足且雨水充沛。早籼米有此得天独厚的生长条件又充分吸收了天地间的灵气,自然有着非一般的品质。早籼米的米粒较为宽厚圆浑,虽是粉白色却有种含蓄内敛的光泽,淀粉相对含量较高,天生就是做甜九层的好材料。旧时都是农户自行舂米,米中难免夹杂着些许砂砾和秕糠。淘米时总要特别认真细致,仔细挑去细沙和稗谷,漂尽米糠和麸皮。泡米时就更是讲究了。水是清晨的第一汲井水,清人朱彝尊云:“凡井水澄蓄一夜,精华上升,故第一汲为最妙。”有这清盈而富有光泽的第一汲井水的滋润,做出来的甜九层也就多了一份只可意会的清新。泡米的时间也需严格控制,泡米的时间短了,则米粒尚未吸足水分,米粒太硬,磨出来的米浆不够细腻;泡米的时间长了,则米粒吸水过多导致米中淀粉结构崩塌,失去了那特有的弹性,这样做出来的甜九层就少了那份滑韧的口感。
米泡好之后便是要磨米浆了。而这磨米浆的石磨也是十分讲究的。石磨是由“青麻子石”(黑花岗岩)制成,“青麻子石”质地坚硬却出人意料的细腻,“百尺钢”的坚硬却有“绕指柔”的细腻使“青麻子石”成了制作石磨的上佳材料。磨米浆时加米后还要边磨边缓缓加入井水,才能磨成米浆。磨的时候要不紧不慢,快了米浆不够细腻,慢了就会产生过多的热量会破坏米浆中的淀粉结构,那甜九层的味道和口感也就大打折扣了。加水的量也需严格控制,这可是甜九层成败的关键所在,多一分少一分都将功亏一篑,这水量的把控靠的全是经验的累积和料理时的真心付出。
甜九层有加白糖和加红糖之分,白糖的清甜,红糖的温润,这全凭个人喜好。加白糖就相对简单,直接加入米浆搅拌直到白糖溶解即可;加红糖就繁复一些,需先将红糖加热水溶解滤去杂质后才可加入米浆。这样做出来的甜九层才会清亮晶莹。
米浆准备好后便可开始蒸制甜九层了,竹木制成的笼屉铺上白棉布缝制的炊巾放于蒸锅中,往笼屉里倒入适量的米浆,顺滑的米浆缓缓流动,如水墨画一样晕开,不一会就覆满了整个笼屉,便可盖上锅盖蒸制。顷刻过后便要开盖,若是米浆已经不粘手,即可加入第二层米浆继续蒸制,如此反复直到加满九层米浆,剩下的就是静候美味的诞生了。甜九层的是否美味取决于蒸制的时间控制和火候掌握,时间的控制和火候的掌握相辅相成,成败或许就在须臾之间。
如果说,制作甜九层是一出戏,那么揭开锅盖的那一刻便是大幕拉开之时。
早籼米原本的淡雅幽香,经过清晨第一汲井水的润泽,在石磨的碾压研磨下慢慢释放与富集,再加上笼屉独有的竹木清香,在蒸锅里蒸气的作用下互相渗透互相交融形成了甜九层独有的香气。揭开锅盖的那一刻,这沁人心脾的香气伴着蒸气在一瞬间就将你笼罩其中,你全身的毛孔都能感受到甜九层带来的舒畅。待放凉,细心揭去炊巾,如少女纤体般的甜九层就展现在眼前。甜九层略微透明,软滑而柔韧,仿佛在微微颤抖,就如同那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用线将甜九层切成菱形块,再撒上些炒香的白芝麻,温润有琥珀般光泽与晶莹甜九层点缀着粒粒白芝麻,绝对是玉盘珍馐。
咬上一口甜九层,弹牙、滑韧、吹弹可破,口感滋润且细腻。早籼米淡淡的甘甜混合着白糖的清甜或是红糖的温润在唇齿间弥漫,再加上甜九层独有的复合香味,就如同置身于母亲的怀抱般温暖。若是逐层撕开甜九层细细品味,也是别有一番情趣。
……
奶奶还特别喜欢在甜九层里加点桂花,那时的我就单纯地以为奶奶只是喜欢桂花的香味而已。直到我读到了“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才明白了原来其中还有那无声的情结在。中秋月圆、桂花遍地,正是舅姥爷离开家乡去台湾的季节。听爸爸说,当年舅姥爷离开家乡时,就是带了奶奶亲手做的一块甜九层做为干粮。这一去就是几十年,想家的时候,怎么可能不从那块甜九层开始呢!几十年来,在家乡一遍遍做着甜九层的人和在远方一遍遍想着甜九层的人,想必都别有一层层的滋味在心头吧。
“味至浓时是故乡”,阔别故土半个世纪的舅姥爷回到家乡吃到奶奶亲手做的甜九层时就是这样的感叹。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亲人,故乡的味道……又岂止是九层的思念和九层的乡愁呢?只是,故乡的食物,总能让人心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