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照片时，看到了你的多年前的照片——我的妈妈。当然，我也看到了爸爸的照片。
我哭了。在儿子面前。
我想忍住不哭，可是，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其实你们都好好着呢，我不仅不该这样哭泣，还应该庆幸自己爸妈都在。
可是，我还是哭了。
照片中的爸妈，是七年前的爸妈。那时候，你们还都健康着，清醒着。
只是几年的光景，你们已是如此这般地苍老了。
一个苍老到举手投足都颤颤巍巍，一个苍老到越来越痴呆……
一幕幕揪心的回忆，都是妈妈痴呆最严重的那些片段……
我哭得心都要碎了。
妈妈，你分明还很健康。你走起路来，还是那么风风火火；你干起活儿来，还是那么利手利脚；你说起每个孩子的生日、年龄和属相，居然没有一个是错的……可是，你怎么就痴呆了呢？
多想听你从前那样地絮叨着家常。每一次回家，你攒了一大堆的话要跟我说。听起来没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需要解决的，而你也不管我爱听不爱听，不停地说着。我当时怎么就不能多一些耐性，陪你一起絮叨着呢？你如果清醒着，现在，你会看到，我在一年只回家一两次的女儿面前，也像你一样絮叨着人家不感兴趣的家常。
多想看你忙碌着不知道休息的身影。一辈子勤劳能干的你，几乎包揽了全部家务。这一生，从我开始记事起，记忆里，你一边埋怨着爸爸的懒惰，一边责无旁贷地干着活儿，还要细致入微地照顾着爸爸。漫漫人生长河,而你，一辈子，就这么重复着这一个画面。可我怎么发现我越来越像你一样了呢？
多想再听到你数落着我天冷穿的少的话语。那时候我真的很烦你说的这些话，谁会年纪轻轻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我还理直气壮地说不用你管，我自己知道冷暖。现在，我的孩子也会听到我像你一样地数落着他们，而他们根本不把这话放在心上，跟我当年一样我行我素。
多想再听到你坐在缝纫机前一边缝着衣服一边哼唱着的老歌。那大概是你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没有了抱怨，也没有了鸡飞狗跳的嘈杂声，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骂我，而我，就在炕上的饭桌上安静地写着作业。这是我能回忆起来的最温馨的时光，大概相当于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的那种感觉吧！可我的记忆里没有妈妈的温暖的爱的怀抱。长大后我曾问你是否抱过我，却不想既要在大队缝纫组工作又要干家务和农活的你有多辛苦和忙碌。哪个妈妈又不曾抱过自己的孩子？真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么问你？我的两个孩子，从小到大，我给足了他们长长的拥抱，我想这大概跟我小时候渴望妈妈的拥抱有关系吧！我在给予孩子拥抱的同时，也在满足自己童年缺失的拥抱。现在，我多想久久地拥抱着你，暖你一世不被爱着的心，谢你一生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爱你活得艰难沉重却依然对我们不离不弃的母爱之心。
多想再看你见到我们的孩子们时的欢喜的声音和眼神。我们都已成家，就连最小的我也有了孩子。九个孩子中有六个是你给照看大的。在他们面前，你温和而慈祥的面孔竟让我有些醋意。是不是那个年代的妈妈都这么忙碌和操劳，以致于自己的孩子都在怀疑妈妈是否爱过他们？昏黄的油灯下，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围坐在你的身边。那时，你去了城里大姨家住了几天刚回来。几天没见到妈妈的孩子们心里的高兴就不用说了，你大概也很高兴地跟我们说着大姨家的事情，五岁的我挤在最靠近你的地方，想要靠着你，却被你不耐烦地推开。比你小十九岁比我大19岁的大姐心疼地将我揽入怀中。她说五个孩子你一个都不爱。可是，你从小到大就没人疼爱，嫁给了爸爸又不被疼爱，家境贫穷又家务繁重，如此缺爱如此压力之下又怎会完整而喜悦地给予孩子爱？
多想让你像从前一样骂我。而我不再顶嘴，不再故意拿出不在乎的表情来气你……现在，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孩子们小时候，每当训斥或者打过他们之后，我总会不安和自责。婚后曾发誓不要打骂孩子，只因为小时候总被打骂，不想让孩子也有相同的命运。然而，原生家庭的经历就像一粒种子深埋在心底，总会在某个时刻不可遏制地蹦了出来。好在，多数时候我还能理智对待；好在，我越来越懂得你一生的不易和朴素、深沉的爱。妈妈不是不爱，而是不会爱，而且，长期的压力与压抑是需要找到一个出口来宣泄的，当时的我们又那么不懂事不听话。
多想听到你在我每次离开家的时候的千叮咛万嘱咐。你总是担心我不给孩子们和孩儿爸做早饭，你哪里知道，你的女儿只能在妈妈身边才能偷个懒。真是奇怪，往日里，你的那些话，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曾放在心里，现在，在你已经不能再说的时候，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细细回味着这些语重心长的话语，妈妈的爱是那么的浓而绵长……
在遥远的天际，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走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既不回头看我们，也不曾向我们挥挥手，就那样决绝地向前走，任自己瘦小的身影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确信那是妈妈的身影。我流着泪想回到梦中将妈妈拉回来，就像小时候妈妈出门我哭着喊着在后面徒劳地追着一样……
这是三年前我坐在大巴车上回家看父母时睡着了做的一个梦。醒来时，这个画面从此在我面前挥之不去。而我，再也回不到那个梦境中。值得庆幸的是妈妈还在。那个执意要离去的背影，大概是妈妈的清醒的灵魂，现在陪伴妈妈的应该是一个跟妈妈一样不清醒的灵魂。
我只能这样想。
小时候，我曾多次在深夜里偷偷在被窝里哭。我怕爸妈有一天会永远离我而去。我曾羡慕哥哥姐姐们好命出生得早，不像我，妈妈生我时已经39岁，爸爸都已经42岁，他们那么老了而我又这么小，他们没了我怎么办？可是，命运就是这么奇怪，我居然在39岁意外地怀了儿子并生下了儿子！小小的人儿有一天充满忧伤地问我：你跟爸爸都去世了我怎么办？我无限爱怜地将他揽在怀里，告诉他爸妈不会这么早离开你，不信你看，妈妈的爸妈都那么老了不还在陪着妈妈吗！小小人儿眼里充满着光，勾住我的手与我拉勾要我陪他一百年。还强调是他一百岁而不是我们一百岁，他说我们一起陪他儿子的孙子。可怜的我，当时怎么只知道一个人哭泣一个人恐惧担心了那么多年呢？
父母在，人生即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好悲壮的一句话。然而，又是如此地贴切。
父母在时，兄弟姐妹是一家人；父母不在时，兄弟姐妹就成了亲戚。
心酸。苍白。
然而，生命就是这样地轮回着。
好在，父母都在，我们还有家，我们还都是孩子，爸妈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