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忽然全消。定中王方旋张开眼,就见凄清冷月洒下,一道模糊身影背身坐于水泠崖山洞之中,不是无奰子是谁?山洞前黑鹤玄和子昂首傲立,白猿秋湖子看着他微笑如倚门老叟。王方旋张口叫一声:“师父,我……”
“你莫说话,只听我讲。”无奰子声音平平响起:“你心里是不是疑惑,那日‘媒鬼’,是我所使?”
“我……”
“你我师徒,年来日日同入境中修行,你心里所思所想、所疑所惑,就不说我也可知。你想必以为,蜀中有什么妖人邪术,岂是能逃过我眼的?若不是我用神通,谁又能在蜀中敢行‘媒鬼’妖法?想法倒也不错,行‘媒鬼之术’的那人,虽非我所使,但我也是早知道的。”
“师父,你……”
“你要问我,为什么不早除了那妖人?又为什么不救了卖茶妇人和她孩子?方儿啊,我知你心,你怎么就不懂我的意思呢?”无奰子感喟一声,又道:“你练内观性命六句教,才入门槛,过去一年都是我带携着你入些自然之境,你自己能入境炼境,也不过一月多时间。而修此法,只靠心力入自然之境,还只是以虚为实,只有你身历种种世间磨难,体会难中之境,悟境炼境,方能到达炼实为虚境界,才算小成。‘媒鬼’之历,不过是你入难中之境的小小折磨,便那母子二人,也是你境中因缘,师父若帮你除了‘媒鬼’,救那母子,虽可使你一时无惑,却反而断你因缘,害你不能更好体悟六句教虚实境界,使你心境终不能坚定如一。
“方儿啊,其实这些日子师父何尝离你左右?你为‘媒鬼’所惑时,师父岂能不急?便你玄和子师父和秋湖子师父也是我使在你身边的,不然,那日你为‘媒鬼’所惑,心生种种幻境时,你玄和子师父鹤唳之声如何能适时响起?”
“师父,我……”王方旋又好像回到那日挣扎于‘媒鬼’所幻境中,那时,一道声音自远方传来,只在他境里迷雾中徘徊,而他摇晃于文雀儿淫声浪语、大嫂孩儿哀苦之声与赵二郎嘻嘻哈哈笑着的狰狞面孔中的心神,也最终捉住那道缥缈鹤唳之声,并进而以此声为剑,割破幻境,脱困而出,破了“媒鬼”。念及此,想道这些都是师父心意,不免感激,竟哽咽说不下去。
“方儿啊,其实不止于此。当日跟在‘媒鬼’身后的,还有一群锦衣卫中人,也是我起雾气迷住他们,使他们不能打搅你与‘媒鬼’之争。无他原因,‘媒鬼’是你下山后所历第一重小小磨难,若连‘媒鬼’你也过不去,我如何能放心让你入世经历,又如何能放心让你去塞北寻雪峰论道?要知道,雪峰和尚所学,非同小可,怕与师父相比,也未承多让呢!”
“师父,方儿……方儿,让你失望了。”王方旋怎不感激大师父无奰子为他修道成长所用的斑斑心意?又真切感受到无奰子师父对他的重重期望,想道自己对付个“媒鬼”都要二师父玄和子相助,必然让大师父很是失望。
“还好。”平平话音里并无笑声,王方旋却感到一股温婉笑意,他又听无奰子道:“其实那日,你已斩却一只‘媒鬼’,施‘媒鬼之术’的那人,受反噬之力,已成半疯,他拼了灯枯油净,也要与你斗生死已落了下风。剩下那只‘媒鬼’,你再坚持些时间,不用玄和子师弟鹤唳声相助,也必然脱困斩杀了它。
“‘媒鬼’邪术,其实不凡,以情为因,惑人心智,想的越多心思越重,越为所乘。这世间有多少修行人,遇‘媒鬼’所惑就脱困也不能,更别说斩杀一二‘媒鬼’了。你能斩杀‘媒鬼’,这份定力已算世间修行人之翘楚了。”
“师父,我……”王方旋有些怔怔,不知无奰子为何又夸起他来,他稍想了想,道:“方儿还是道心不坚,行为不谨,错的狠了。想那日‘媒鬼’所行,也并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若再精细点,早在道中茶铺里就能察觉‘媒鬼’,也不会饶上卖茶大嫂和她孩儿两条性命了……”
“住口!”无奰子突然冷喝一声,声音虽然仍是平平,王方旋心中却是惊雷炸响,他险些从树梢上摔了下来。便听无奰子又道:“你下山前,我仔细叮嘱你的话,你又忘了?咋们修道人只需自矜自持,且不可为人屈己,看轻自己,还要我再说一遍么?那卖茶妇人和她孩儿之死,不过因缘际会,就如花开必会凋谢、雨落必会晴天,你若以此为悔,这世上让你后悔的事还多着呢,你又怎么能斩断因缘,道修长生?哼哼,悔是一重,疑又是另一重。”
虽是定中,无奰子依然是背声面壁于水泠崖山洞中,并不以面目示于王方旋,但王方旋却似乎感到空中有一只眼睛,冷冷的看着他,使他周身冷彻入骨。而无奰子的声音更是带着寒冰冷意:“你心里是不是惦记着状元夫人?”王方旋闻言大惊,这是心中最隐秘情思,却不知师父原来已洞若观火,心神摇动,终不免从树梢上跌下,亏得他身手敏捷,将跌未跌时手在树梢上一按,身子弹起又跃至另一只枝稍上,仍是盘腿坐着。
“痴儿啊痴儿,我引你入境,与你朝夕在六句教境中并做一体,又如何能不知你的心思?其实少年人情重,好色慕少艾,你本无错。但你错就错在生了疑心,让世间那些伦理纲常束缚住了。其实,定中即见,虽是幻影,但不论是文雀儿还是黄娥,是淫荡贱婢还是状元夫人,但有所想,做就是了,自然破幻。世间为轻,心神为重,你为世间伦理所捆绑着,对自己起了疑心,又如何破幻?
“你知自己错了,可知自己错在何处么?即悔且疑,这才是你之大错。卖茶妇人和她孩子是悔,文雀儿黄娥是疑,这都还只是果罢了,你知因在何处么?我来问你,你这几日行功,六句教周天第一句话是不是‘一字杀,魑魅魍魉六月雪’?”
“是,师父。可是有什么错么?”
“错大了。既曰魑魅魍魉,杀之即可,为何又称六月雪呢?”
“六月炎阳,雪下即融,师父,我……”
“我什么?你内心是这样想的么?‘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棉’,你曾看过戏,又记性颇好,《窦娥冤》戏文可记得熟了吧?你是觉得死在你手的江中蟊贼,他们冤么?”
“师父……”
“又叫什么师父!呵呵,天生万物,何物不冤?虎噬羊,狼撵兔,西风肃杀,木叶凋零……又有什么可冤的?你心里因杀见疑,落在个冤字上,自不免随后自怨自艾,空谈什么‘二曰情,两小无猜空中月’。既然是空,还谈什么月来?还是月华感人,你心思动吧?于是便又生悔意,终不免‘三人行,谁是幻来谁是真’,真幻不分,自然迷惑,便无‘媒鬼’,你也生魔障了!
“痴儿啊痴儿!”无奰子又叹息一声,王方旋自修道以来,再没听师父教诲他时有这么多叹息的。又听无奰子道:“你行六句教功法,日日入境,不但是你在炼境悟境,境也在炼你悟你啊!你即生悔疑,所入之境必有显现,境中生出的句子,是在提醒你莫生悔心、莫疑道心啊!”
“师父,我知错了!”王方旋汗流涔涔而下,全身都湿透了。他回思下山以来种种,真如师父所说,自己在一开始就心有疑惑,对死了的贼人心生同情,若不然,他早就冲入那什么二十八宿船里大杀特杀,何必其后他们跑了后再生闷气!
“知错便好。其实,错也并不在你。”王方旋听师父又如此说,心里一怔,不免问一句:“不在我?”
“呵呵,我若不说,你心里又要对自己生出疑心。你天性聪慧,远逾常人,又心思敏感,能体会自然万物中极细微的气机流动,并人心感情中的纤维变化,都能在心里留下烙印。且又多情,世间生老病死、哀怨苦楚,都能引起你情思波动。你这个性子,其实与内观性命六句教功夫很有相冲呢!
“这六句教功夫,大有神奇,神奇就神奇在能体万物之机,在纤维中就可造境生境;又能引发人心极隐秘甚至自己也不知的感情,摇动人心神思,使在境中徘徊。因你性子敏感,免不了与功法相激,生出种种疑心悔心……所以说,要说错么,也不完全在你。是这功法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