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年里活下来的人,要么更懂得这人间的慈悲,要么更擅长骗着别人独“活”,前者必定有百姓,后者就难说。
徐州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
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记着她从旧日子到新中国成立前的各种苦难,你能想象到的,她几乎都经历过:洪水漫过那墙时,抱着门板在水里漂着不知道去向的人;蝗灾过后,田里只剩被啃秃了,风来了都留不住的片刻的麦秆;地陷过后,沉入地下的残檐断壁里,还隐约的哭救声;甚至还有易子而食那种悲哀的事。
我看那本书的时候才十来岁,看的心口发堵,合上书页时,何老大家的小楼外正下着雨,被刷成黑色的天,那雨水就这么下着,冲刷着它觉得脏了的世界,可那雨水里沉浮、翻滚的叶像极了“灾年里飘着的饿殍”。
其实那样的地方志,他家还有很多,我没在看,只是在满屋的书里找些温柔的字。却还是在看新闻的时候问那书里写的真不真,何老大说不上来。
你明明也是教书的先生,怎么就说不上来呢?
后来我在灶台前问何老头,我记得何老头说他童时:那年头饿坏了,总看见逃荒的人在村口转,给完了一个就会来了一群,给不完。还有些人在村口转着转着就成了“吊死鬼”,挂在路边的没皮的树上,那伸长的舌头就垂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的身体随着那年的风在原地打着转。
好日子似乎来了,那个叫何老二的男人也来到了这世上,他从出生,不哭不闹,不像个正常的小孩,他就无声的躺在草席上,瞪着眼睛看着,张着嘴等着吃的,何老头说以为是个哑巴,可还是养活了并把这世间最伟大的父爱都给了他,把他顶在脑袋上,把他挂在心尖上,用那双种了一辈子地的手。
可四年后,“饿鬼”又来了,也不分好赖,也不懂人活着多难,何老二却会笑了,那笑在何老头的心里却是更卖力的往地里跑。
可颗粒无收的庄稼地裂着跟他掌文一般的口子。
何老头说有逃荒的人嚼着树皮,嘴角磨出了血,有人攥着草根,咽得眼泪直流,却怕咽慢了被人抢了;还有挺著大肚子的女人,跟人抢着观音土往嘴里塞,可没多久就直挺挺地倒在野沟里,尾随着饿疯了的野狗撕咬着乱成一团。
何老头说的眼红、说的哽咽,这倔老头一辈子没流过泪,却为别人的生死伤了心。
可何老头的八口之家,张嘴就是吃的,他说好在安徽的亲戚家里还有些“收成”。
我想着:那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粗布衣裳的小女孩,梳着两个翘翘的牛角辫,正猫着腰在像许多人一样,在安徽亲戚家收割完了的土里翻着麻雀都够不着的麦粒。她跟着娘走了百十里路来这儿,土坷垃缝里的“余粮”藏得在深,却躲不过她有生气的眼,她用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抠得通红的小手指,一粒一粒的扒出来。每一粒都在她的掌心里拢得严严实实,捂的热热乎乎。等攒够一小捧,才发现衣裳上那小口袋早缝成了裤子屁股上的补丁,便颠颠地跑到娘跟前。
小女孩的娘也蹲在地里,头埋得低低的,白头巾早被汗浸透了。小女孩叫着娘,娘直起身,捶了捶腰。小女孩把麦粒捧得高高的,手心里的麦粒干净的没沾一点泥。她瞅着女儿掌心里的碎粒,让女儿吃点垫肚子。
小女孩头摇得像小鼓,手攥得更紧了,原来她把要把麦子带回去跟家里的弟妹一起吃。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蒲了蒲沾在女儿脸上的泥,那泥便无声的跟着晒脱了的皮一起轻轻的落在脚下的土地里。
娘张开嘴想说话,喉咙像被麦糠堵住了,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强笑着握着女儿的手往自己布兜里装。
洋槐树的枝头挑着月亮,风一吹,那没叶子的影子在光秃秃的土地上轻轻的晃着,像是在驱赶还不回家的麻雀。
那屋檐的茅草下,月光照着,女人靠着墙,把拾来的麦粒捧在手里吹了又吹,在倒进布袋时,窸窣声像春蚕匆匆就啃完的桑叶。
小女孩蜷在母亲的身边,闭着眼睛,闻着布袋里的麦香,听着那早就倒完了的声音,没合上的小嘴随着呼吸轻动着,仿佛梦里都在数:一粒给大弟,一粒给二弟,一粒给小妹,还有娘和爹......
不知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跟着娘背着小半袋的麦子,那小半袋的麦子有一大半是女人远嫁过来的妹妹偷偷给的。她们回来了,带着一路都说不完的感激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小女孩踮着脚在灶台前转,看娘把从安徽带回的麦粒掺着麦麸煮成稀糊。那掀开锅盖时的蒸汽漫过她的脸,她站在灶台边拿着勺舀着给弟妹们分,旁边的弟弟妹妹正围着灶台蹦。
男人看着自己的孩子,只是喝了两口碗里的黏汤,便把沉在碗底已经熬开了口的麦,趁着不注意倒回了锅里,又拿着还沾着点麸皮的碗,到水缸里打了满满一碗水,等那麸皮在清水里匀开后,不客气的张嘴喝完。他拍了拍肚子笑着出了门,他在墙角里把那还是很松的裤腰带又勒紧了些。
可粮食吃的快,娘也病了,小女孩带着自己的妹妹又去了安徽的亲戚家。还不懂的妹妹因为在桌子上多吃了两口煎饼,被亲戚家的男孩骂哭了鼻子。小女孩气,可她不敢走,走了就活不成了。这次亲戚不单单给了粮,还把晾在屋檐下生了大白虫的肉割了点下来,她在女孩临走的时候让小女孩把自己的姐姐照顾好,女孩拉着妹妹点着头。
吃过生白虫的肉吗?闻着臭臭的,可在锅里炒完那就活人的粮。
八口之家撑成了七口,好歹是活下来了。
何老二是幸运的,有爱他,念着他、疼他的人,所以他活了下来。
可他却还是一句话也不会说,只会笑,只会哭,那笑看的人心里发酸,那哭听得人只想多找点吃的。
他是幸运的,日子开始好起来了,会笑也会说话了。何老头让已经上了一年学的小女孩回家,因为家里的地已经种不完了,小女孩不想,可活总要有人干,而书总会有人读。何老二坐在了教室里大声的读着书,那拾麦粒的女孩只能牵着牛跟何老头吵完架后,在跟其他女孩一起躲在墙根那里听。
何老二是幸运的,大学能考了,十指没占过阳春水的他,考上了,何老大也考上了。
小女孩也长成了大姑娘,早嫁了人,何老二放假了总来蹭饭,因为那人家总有白馒头,一直到姑娘跟那男人离家去了遥远的北面。
她爱那个人,深爱着,她跟着那穿一身绿装的人去过了最北的地方,在那冻得像钢一样的黑土地上,她依然挥着锄头,她知道那锄头有多用力,来年就有更多的收成。后来她又跟男人去了南方,在南方的那个小渔村,最初只有竹棚住,她心疼男人,白天黑夜的心疼,疼他早出晚归,疼他干不完的活,疼他瘦了的手和脸。可她也只会种地,学着那些村里人种着菜,养些鸡。后来有了铁皮房,她做着塑料花的工作,可天天还是吃着望不到头的鱼干,她却还是能把赚到的钱和粮票分两份邮寄回去,她还念着家里的爹、娘、弟和妹。
何老二是幸运的,毕业后再镇里做了教师,大家说着他的事,拿他给自己的孩子做着榜样。何老头家的地,那几年他基本没动过,可他还是骂那些半大的孩子干的活、骂他们抱来的西瓜,骂他们拉来的煤,可在何老二说了几句后,他就哑火了。
何老二带着他们的同事在一次放假去了南方的那个城市,挤在女人家的客厅里,喝着酒,吃着满桌没吃过的海鲜,他们说着第一次见到那么高的楼,那么宽的路,那么美的景,他们说的仿佛那些东西天生就有一样。
何老二回去后,没几年又做了校长,成了干部。他却变了,开始伸手拿不该拿的款子,动不该动的念头,有了许多的房子和票子,活的“”。可他还是幸运的,因为幸运的认识一些人,只是“五彩斑斓”的名头,仅仅是被退下来了而已,可何老二那名字至今还在宿迁的报纸上写着。
何老二忘了他那叫双喜的表哥了?双喜的尸还是他跟何老大和娘去收的,何老大说双喜被全身缠满了白布被毙在那野沟里,头上和身体上烂透了,抬上平板车的时候满身都是脏东西,那身衣服回家就扔了。
可双喜却是活该的,他犯了罪,那怕他老子是军分区的司令员也保不住他。
何老二不怕吗?我觉得他应该是怕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看到那样的情景,他应该怕的。
我在想不出那画面。
我后来问何老头,问那总裹着白头巾的变成老太的女人,问那也那长大成姑娘的小女孩,那些是真的吗?他们不说话,可我听出来了,他们跟我不样,我满眼的“偏见”,他们还是那样“袒护”。
我总觉得自己是固执的、守旧的人,我总觉得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黑”,原来他们也只是念旧的“俗人”。
那就让时间去自证吧。
后来姑娘走了,跟着她深爱几十年的男人走了,离开了,她要我不要再去埋怨跟她一个姓的了。
何老二也早跑上海了,还有了新的身份。其实他随便怎么折腾,随便怎么说都无所谓,知识分子嘛,说出来的话听着总有些大道理。可他不该把塌了顶的老屋丢在那里,让它倒,让它烂,让它长满野草,让它在两栋小洋楼中间成了一块疤,让他成了笑话。
他忘了村里人把他当成榜样的日子了,他忘了何老头把户主换成他的时候,他拍胸脯的样子了。
他不该把他年迈的爹,痴呆的娘丢在养老院里。那盘旋在老屋上空,同乡的骂声,听不到耳朵里的骂声就不算骂声了?他没看到他爹娘流出的泪就只是身体里排出来的多余的水?说的在漂亮的话,包装一下它就不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了?
好像是的,现实里一大堆这样的人,说着不害臊的话,做着不害臊的事,脸都不红一下。
何老二!
你应该去养老院里待几天,看看那些晒着太阳,在没有多少余光的日子里,盼着家人的老头老太太们的样子。
你知道我去看老头的时候,老头已经老的没了人样,老太太翻不动的身体,背上已经烂出了疮,可他们还能相依着,唯一的。
我跟何老头喝酒时聊了许久。我要走了的时候,那老头用干枯的爪子用力的抓着我的手,红着眼睛,他没有犹豫的说要带着老太太跟我一起走,我心软了。
我看着他坐在傍边的大儿子,老头不是还有个大儿子,何老大吗?
可何老大却说他爹老糊涂了,这话让我心硬的不想像个人。
他们都忘了老头笑着脸,躲在墙角勒的松了的裤腰带了。
忘了土坷垃缝里扒出来的活命麦香了。
也忘了自己要在县里盖房子,老头和老太太用平板车拉着红砖,垂着头像头骡子,来来回回走了多少个几十公里的路了。
好像他们都是应该的,我也许该狠心的说他们是活该的。
他们以为提前买好了两块风水宝地就能让他百年后的爹和娘长眠?
记忆这东西记着就是好的,可记得不了或不想记得也就记不得了。
而何老二以为为了“城”的身份,丢了“村”的本分,就“活”的更像“人”了,以为在那没人认识的地方就能安心的安“家”,教子育孙的活着了?
城从来不是天生就有的,没成为城以前它也还是村,可能就是一块荒地,可它起来后也会成为懂得念恩、反哺、懂得本分的“村”。
灾年里活下来的,要么是真正的人,要么是披着人皮的魔。何老二以为道德只是不疼不痒的谴责,法律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的话,那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的不幸,是遇到了我。
我也能狠心扒下人皮,舍弃亲情,成不惧阳光牵走他的“鬼”。
灾年里饿死的是没人帮的人,他有人帮却活成这样,早该被“那年的饿鬼”牵走了。
早该被欠走了!
我看着电脑上的字,窗外的夜,又下雨了,可在大的雨又能怎么样?这雨也只能冲刷下表面的脏,甚至有些看得见的脏它都不一定洗干净。
我想着何老二明明看过因犯罪而透心凉,脑袋裂的人,他应该怕啊,想了好多理由,可总没有一个是他不该怕的理由,后来想起了几个名字,那些人才是不怕的底气,他们能给他城的身份,也能让他理所当然的丢了做人的理由。
缺粮的灾年消失了,日子越来越好了,可很多吃饱了人却丢了灾年里的没丢的东西。也不怪他们,年轻的又没经历过那些,而那些活下的毕竟也不一定是真人。
“饿鬼”却还在,只是把那“皮”丢在了更多的路口等着有更多理由、借口的何老二们穿上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