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有句俗语:“禾埠四十一枝花”。初闻时颇觉诧异,男人如何与花相比?待年岁渐长,方知此中真意。禾埠者,男人也;四十一枝花,谓男人至四十,方如花开正盛,有香有味,有光有彩。
潮汕地僻东南,面海而生。此地男人,自幼便与风浪相搏,与生计相争。他们多半皮肤黝黑,眉目深刻,言语短促而有力,行动敏捷而稳重。年届四十,尤见其风致。这不是少年人的轻狂,亦非老年者的衰颓,乃是一种熟透了的力道,如同潮州柑的皮,略皱而香气愈浓。
四十一枝花的男人,肩上挑着三代人。父母渐老,子女正长,自己在社会中亦到了承上启下的年纪。每日晨起,饮一壶工夫茶,便出门奔波。他们或为渔,或为商,或为一技之长的工匠,无不兢兢业业,以一家之主的担当,默默撑起一个世界的运转。
潮汕男人鲜有豪言壮语,情话更是吝啬。他们的浪漫,藏在工夫茶的热气里,藏在夜归时带回的一碗热粥里,藏在为孩子修补玩具的耐心手里。我曾见一位四十许的潮汕汉子,在码头卸货之余,蹲在石阶上,用糙如树皮的手,仔细擦拭妻子陪嫁的银镯。那银镯已黯淡,他却擦得极认真,仿佛擦拭的是他们共同走过的二十年岁月。
这“一枝花”之谓,实非虚誉。四十年风雨洗练,使他们如精雕的木雕,纹路虽深,形态却美。他们在家族祭祖时主持仪式,在乡里纠纷中出面调停,在生意场上恪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古训。潮汕文化能成为非遗“活化石”,正因为有这些中年男人作为载体,将古老的礼仪、技艺、价值观,一一传承下来。
他们的光鲜背后,是多少深夜的叹息,是多少次咬牙坚持。海风咸涩,早吹干了他们的眼泪;生活沉重,早磨硬了他们的肩膀。可正是这些不言不语的承担,铸就了潮汕男人独特的味道——如凤凰单丛茶,初尝略苦,回味却甘甜绵长。
每逢黄昏,看四十岁的潮汕男人归家。他们步履沉稳,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路边木棉花正红,却红不过他们眼中对家的眷恋。四十一枝花,花开正当时,不张扬,不娇媚,自有其坚韧的芬芳。
这花,开在潮汕的庭院里,开在南国的海风中,更开在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根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