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下的流年

      屋子里的人在厅堂和卧房忙碌的穿梭着,屋里不时传来女人尖利的叫声,偶尔从里间端出一盆鲜红的血水。池月呆呆的坐在厅堂角落,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有些害怕,她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原来这么骇人。从前村里也有许多妇人生孩子,不过她看到的都是怀里抱的小宝宝,就好像突然变出来的一样,虽然起初有些丑,红红皱皱的实在不好看,像个小老头。不过满了月子后,妇人再抱出来,白白胖胖跟刚剥出来的鸡蛋似的,很想咬一口。

        约莫过了两小时,突然屋里的人更加的慌乱起来,说是难产,孩子生不下来了,送去镇上的医院或许还有点希望。贤仁叔匆匆的出了门,不一会儿,村里几个健壮的男人抬着一个旧门板进来了,把霞凤放在门板做的床上抬着就出门了。

        此时霞凤已经不叫了,许是没了力气,许是昏了过去,只露了张惨白的脸,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上。池月心里很害怕,她想霞凤阿姨是要死了吗?以前就听说有妇人生孩子生不下来,最后不但孩子没保住,连那妇人也一并死了。

        池月跟着他们出了门,起初在慌乱中并没有人发现后头跟着个小姑娘,出了村子才有人注意到她,便叫她回去,池月死活不肯,也就只能随她跟着。

        此时的山谷已经阴了下来,夏虫此起彼伏的在草丛中鸣叫,与一行人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好似别样的乐章。到河边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边堆满了火红的晚霞。 

        阿月远远的望见兰因叔坐在船顶上,他回头看到他们就从船上下来了。

        过了河以后兰因叔没让她一道去医院,而是让她留在船上帮忙守船。

        池月本是要陪霞凤去医院的,她想看到霞凤和肚子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生命能平安的躺在床上,像村里大多数生孩子的妇人同她们的宝宝一样。可是兰因叔刚才的话更像是柔和的命令,她明白这种情况下兰因叔比她中用的多,至少镇上的情况他比她清楚,她去只不过多添了个没用的人而已。

        她坐在船头上看天边的霞,觉得那绚丽的颜色像自己美术课不小心打翻在纸上的调色盘,红而渐紫,紫而渐蓝。

        霞渐渐淡了,暮色重了起来,河风由暖转凉,吹在身上舒服极了,浪哗哗的拍在河岸上,岸边的牌房里不时传来阵阵哄闹声。

        池月想起了之前兰因叔脸上的表情,那么关心的神色,明明是亲人间才会有的,难道霞凤阿姨是他的亲人,可是兰因叔除了成丘再没有其他亲人了,越想越是奇怪。

        随着扑通一声,一块石子落在水中,很快漾出了数圈涟漪。池月回头一看,站在岸边朝她笑着的那人正是成丘,他还是那样黑那样瘦。

        “想什么想那么出神呢?月丫头!”

        “霞凤阿姨会死吗?”池月有些哽咽的说。

        “不会的。”成丘从岸上一脚迈上船头,靠池月坐着。他们就这样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天边微弱的光渐渐淡去。

        月亮出来了,好像天空睁开了一只好奇的眼睛。随后,很多星星也冒了出来,也许是有人怕黑,特意在夜的黑布上扎下了这些小孔,好让光透进来呢!

        突然一个人影往这边过来,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但是看不清脸。起初,池月以为是兰因叔,兴奋的要跑下船去,可是等那人走近以后再瞧了瞧,原来是邻村的亮子哥。

        “亮子哥!你打哪边来?有没有我霞凤阿姨的消息?”池月着急的问。

        “没事!没事!好着呢!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刚从街上过来时碰到你贤仁叔,可把他高兴坏了,嘴咧得都可以挂耳朵上去咯!他们正往馆子里去,一定是招呼大家去吃晚饭哩!”亮子一边说着一边把船锚从铁圈上取下来放在船头,麻溜的上了船。

        池月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瞬间由悲转喜了。

        成丘将船开至对岸,亮子便下船走了。池月心里的石头一放下,对于先前的疑惑就想追根究底了。

        “兰因叔是不是喜欢霞凤阿姨?”对于这件事情池月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一来是出于直觉,二来想套下成丘的口气。况且,就算弄错了,成丘也不会怪她的。

        “你怎么知道?”成丘有些慌乱的说,他显然对这句话十分吃惊。

        “这么说是真的咯!”

        “我也是在兰因叔有回喝醉时无意中知道的,当时也很吃惊呢!那天兰因叔拉着我讲了一晚上。我都怀疑他喝的不是酒是兴奋剂,中途我困得实在不行睡着了,他一巴掌把我呼醒了,拿他那两只长了红血丝的眼睛瞪我。”

        “他都说了些什么呢?快!讲给我听听。”池月又好笑又好奇的看着成丘。

        “这个得从他们小时候讲起。兰因叔五岁时就被养在了寺里,说等十来岁就接出来,只不过在他八岁那年家里出了事,只留下他一个人。那时霞凤阿姨每逢初一、十五就跟着她奶奶去寺里进香,进完香以后几个老人家就聚在大殿左边的厢房里聊天。霞凤阿姨不喜欢呆在厢房里,经常跑去找兰因叔玩,那时她老是喊他作小和尚。霞凤阿姨小时候可调皮了,常常捉弄兰因叔,或者带着他去闯祸,害他总被师傅骂。有一回太晚来不及下山,几个香客都在厢房住下。吃完晚饭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霞凤阿姨拉着兰因叔去寺庙后边的草坪里捉萤火虫。杂草丛里的萤火虫很多,一受惊扰全飞了起来,当时霞凤阿姨说满天的星星都是萤火虫变的,它们飞到天上以后就变成了一颗一颗的小星。兰因叔用装罐头的空玻璃瓶给她装了几十只,霞凤阿姨开心的不得了。回去的时候兰因叔就挨骂了,霞凤阿姨的奶奶以为她丢了,急得到处去找也没找到。后来师傅罚他在大殿的菩萨面前跪一夜,兰因叔半夜困到不行趴蒲团上睡着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件衣服,是师傅的外套。寺里有棵桂花树,霞凤阿姨每年中秋前夕就让兰因叔爬上树给她摘好大一袋桂花,到了八月十五进香的时候就偷偷塞给他一包用糖纸包好的桂花糕。霞凤阿姨家在山脚下开了一个杂货铺,因为上山、过渡的人都要打她家门口过,店里除了卖一些吃的、用的,还顺便卖些香纸、蜡烛。每次上山她都带许多新进的糖果,那些都是兰因叔在寺里吃不到的。过了几年,霞凤阿姨的奶奶过世了,从那以后她便很少去寺里。再后来兰因叔随师傅下山采办用物,经过霞凤阿姨家的杂货铺子,霞凤阿姨老远看到他就喊‘小和尚’,并从里屋端了两碗水出来给他和师傅。兰因叔喝了一口,水里有淡淡的甜味,他知道是霞凤阿姨偷偷在他那碗水里放了砂糖。等兰因叔对山下的情况熟悉了之后,师傅索性把采办寺里用物的事都交给了他,自己就常年呆在寺里,极少下山。兰因叔每次从杂货铺过的时候,霞凤阿姨都给他一碗糖水。后来送了他一只水壶,兰因叔下山的时候放在店里,上山的时候已经装满了水。这样又过了几年,家里出了些事……”说到这里的时候成丘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沉重,声音有些哽咽。池月对于他说的“出了些事”的那些事情是清楚的,很早以前就听村里的阿婆们说过。

        成丘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后来我爷爷害了重病,托人上山和师傅说想见见兰因叔。师傅知道爷爷是要交代后事,晚上把兰因叔叫到跟前说‘你父母本是想将你放寺里养到成年就接回去,只是这两年家里出了很多变故,如今你已经二十了,就下山去吧!你伯父重病托人带信来说想见你一面,你今晚好好收拾收拾。’兰因叔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来师傅只和他讲一些浅显的佛法。平时他都只是挑水、砍柴、打扫寺庙,刚来寺里的时候身体太弱吃不消,也时常害病。有时夜里发起高烧师傅就煮一罐子山里采的草药喂他,喝进去又吐出来,师傅就一碗一碗的喂直到他喝下去为止。过了两年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一年下来都很少生病。第二天清早他去拜别过师傅就下山了,‘兰因’这个名字就是那时师傅给他取的,他知道这是师傅希望他早悟兰因的意思。兰因叔找到爷爷的时候他勉强还可以下床走动,他撑起病重的身体教会了兰因叔开渡船,之后没多久就过世了,去世前托他照顾我和母亲。后来兰因叔就开起了渡船,平时就住在爷爷住过的旧房子里。只是没过多久就听到霞凤阿姨要结婚的消息,前两年霞凤阿姨家的店里挣了些钱,一家都搬去镇上在那里重新开了一个杂货铺。婚礼那天,兰因叔开船去对岸接新娘子,穿红衣的霞凤阿姨漂亮极了,像仙女一样。他说后来也见过很多穿喜服的新娘子,但是都没有霞凤阿姨一半的美。那天,新郎家给他封了一个很大的红包,还送了他一瓶酒,兰因叔就是从那时起学会喝酒的。”成丘讲到这就没有再往下说了,这在他看来似乎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他们两个爬上船顶,河风吹在手臂上凉凉的。对岸镇上的灯都亮了起来,倒映在河面上随着波浪缓缓的晃动,岸边草丛里的虫子不倦的鸣叫着。

        夏夜的星空是很好看的,池月躺在船顶上,船被河浪冲得左右晃动,好似躺在摇篮里。天上的银河很亮很亮,池月想那里真的住着牛郎织女吗?

        “霞凤阿姨从前和我讲过,她和贤仁叔的亲事是家里给她订的。成婚前他们没有见过几面,结婚那天霞凤阿姨抱着房里的柜子死活不愿出门,后来还是母亲硬掰开她的手拉出去的。霞凤阿姨谈到这些的时候是笑着说的,像是讲一个笑话一样,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说到过兰因叔。”

        他们认真的讨论着霞凤是不是喜欢兰因,如果是两情相悦,就算分开了,至少还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如果是一厢情愿,性质就不同了,就好像一树硕果累累的橘子树上突然结了一颗苦枳。

        人年少时爱喝果汁,因为喜欢酸甜分明的新鲜。等年纪稍长些才慢慢爱上了喝茶,喜欢茶里融进的清苦岁月,喜欢那苦中漾出的一丝甘甜。生命中总会遇到一些人,最后成了你清苦岁月里的那一丝甘甜。

        成丘看了看熟睡的池月,再看了看璀璨的星空,突然觉得这样的风景美得不像人间。他进船仓拿了条毯子上来,轻轻的给池月盖上,然后静静的坐在旁边盯着河面的灯影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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