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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接到报警电话的时候是在十号早晨七点十五分左右,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她逻辑很清楚地说了地址,然后又说,她家里有两名租客自杀了,希望我们解决一下这件事情。我们首先问了她的年龄与家庭状况,她说十一岁,父母都出差了。
当时我和另外两个值早班的警察直接开车过去了,发现那是个还算高档的公寓。可能因为穿了便衣,门口的保安一个劲不让我们进去,只能拿出来证件,说十四层出了事,这才能坐电梯上去。
“1407室在哪?快找找。”我和同行的同事说。
那一层很绕,所以找了大概五分钟才找到房间门口。我敲门说是警察,里面传来拖鞋的趿拉声,过了一会儿,女孩给我们开了门,一脸镇定。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给我一种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尸体在那两间屋子里。”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还配了个手势指了指那两个屋子。
“你没事吧?”我的两个同事分别去两个卧室里查看尸体,我在客厅和穿着破旧拖鞋的小女孩说话。
她摇摇头,面无表情。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女孩会给我一种惊悚的感觉,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那种,就像恐怖片里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人吓一跳的小女孩。突然想起来温子仁的一部恐怖电影,里面有个娃娃,叫安娜贝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给我的感觉,就像那个恶灵入体的娃娃。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镇定。
“看着阿姨,阿姨问你,你是一早起来发现他们死了,就报警了吗?”
“对,我有手机。”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很旧的手机,像是很多年前的苹果四。
“爸爸妈妈留给你的?”
“没有,我在抽屉里翻出来的。”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不在家吗?”
“他们出远门了,家里只有我自己。”
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就像提前排练好了一样。但仔细回想起来又不像,因为很自然,语速虽然快但是很平淡,就像在陈述她今早吃了什么一样。
我刚想再问什么,我的两个同事从屋里出来了,顺便拖出了两具尸体。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想打发她到一边。
“他们叫我森森。”她说,又加上一句,“我爸妈他们,这么喊我。”
“好。那森森可以先去沙发那边吗?阿姨和那边的叔叔有事情要谈。”我指了一下右手边的灰色沙发。
那时候我突然留意到,那沙发很脏,像是一个世纪没洗了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会让我突然注意起来,原来这整个屋子,包括地上的瓷砖,都脏兮兮的像被人刚铺完水泥,稀稀拉拉的笼罩着整个房间。
女孩头也没点,直接晃晃悠悠走到了沙发边上躺下,拿出手机开始翻些什么东西。
我看她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可能有点残疾,顺便在想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会玩手机了。
我戴上了手套,走过去找和我同行的两个同事。阿伟负责查看主卧,他搬出来的尸体是个看起来两百斤的胖子,不过脸色比后面那位好多了。
他说话声音很小,仿佛在避开沙发上的森森,像是怕吓到她一样:
“这个人不是自杀的,他鼻子里有一些液体,像是被人强行灌了某种液体后从鼻腔喷出,其他地方没有明显伤痕。”他又凑到我耳边说,“而且,他还有生命体征,我把所有证据都收集了,你先拿着,我送他去医院。”
“哪个医院?我过会处理完去找你。”
“最近的那个,四院。”
他说完之后就拖着胖子走到了门口关了门,我听到了他拨打120的声音。
我把手里他收集到的一些证据放到了左边的袋子里,就去查看另一个助手阿青拖出来的尸体。
“床单上都是血,心脏上有把刀,一直插着,但血流的哪里都是,暂时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自杀。我把刀装进密封袋里了,回去查一下指纹。姐你先把现场封好了,带好那个女孩,录口供有用,我先回去查这个。”
让我自己和这个女孩子待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但作为一个正式入职四年多的警察,我不能来一句“要不你一会再走”。
阿青走了以后,屋子里就剩下我和她两个人。
我问她,要吃点东西吗。
她说不用。
我怕录口供的环境她受不了,就先在沙发旁边的凳子上坐着,问她一些问题,用包里的笔记下来。
“可以说一下具体你了解的情况吗?如果你不介意这个环境的话。”我说着,望了一眼那间传来血液味道的卧室。
她从有着水垢的沙发上坐起来,把手机放在了屁股底下,离我远了一点。她仍旧毫无表情,就像她头顶的挂钟一样,只会咔哒咔哒的喘气。
-2-
那个胖子姓王,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另一个就喊他王胖王胖,不过也可能是王鹏什么的。他特点就是胖啊,你知道好多胖子做爱都体验差吧,然后另一个就拿这个开他玩笑。
啊?这个词很难懂吗,不就是一个压着一个的那种事,我天天抱着手机又不是什么也看不到。
另一个叫姜林,听名字就高高瘦瘦的嘛,他俩好像一起来的,来租房子,然后我爸妈就走了。
我哪知道是什么事?其实就是不想说,他们也不怎么告诉我。想?为什么会想,我觉得这个没什么好想的,我照样过我日子,和那两个男的一起。
王胖和姜林本来关系好,好的不行,有时候就一起坐客厅沙发上看些嗯嗯啊啊的东西,有时候拉着我一起看。然后他们就看着看着脱裤子,这时候我就说我想去厕所然后把自己关在厕所里等他们弄完了再出来。
啊?那我慢一点,我说话有很快吗?
没什么,那我接着说。等我出来就会看见沙发上有白色的东西嘛,就我现在坐的地方,其实可恶心了。没事,我都习惯了,我衣服也没有多干净,不知道多久没洗了。
反正一开始他们关系挺好的,也不怎么做饭,就是外卖和外卖和外卖,别的什么也没有。然后经常聚在一起做男人的事,我偶尔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出来。就是,三个卧室,你能看见最里面那个小门吗?那是我的卧室。
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可能也是男人之间的事吧,姜林把王胖杀了。我屋子就在王胖卧室隔壁,有什么声音听的清清楚楚。一开始都该睡了,都下半夜了。我?我就是睡不着,每天晚上就躺在床上,然后就听到脚步声,王胖的门被打开了。
他们好像就吵了起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反正也就那些事。你知道王胖他胖,根本打不过姜林,我刚刚听你们说,觉得应该是姜林给王胖灌安眠药了。
很好买的吧。佐匹克隆?氯硝西泮?应该是叫这些名字。去医院开就行了,我家里有是因为我妈在用,她精神上有病,晚上睡不着,走的时候就没带走。
就是,你知道安眠药可以磨成粉吧?你去厨房那里垃圾桶里看都能看到一些安眠药的碎渣。这我今天早晨看见的,听你们一说我就这么猜了。
姜林的话,他可能觉得自己杀人了太冲动了就自杀了?不过我也说不准,反正这两个人一直很奇怪就是了。
我和他们没什么接触,因为没什么好接触的。问这个干嘛?我不想说,就算他们真的和我有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嗷嗷嗷跟人讲吗?那是我自己不小心磕到的,我经常摔倒,我觉得你问的太多了。有这样的时间不如去看看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该说的真的都说完了。
可以,不过要给我带到一间没人的屋子里,我不想再去听警察问问题了。
-3-
我带她去了医院。
可能出于女人的直觉,我觉得她没这么简单,包括她身上露出地方的淤青,就像是被人殴打过一样。
我说要带她去医院,她第一句问我:
“我还要回答很多问题吗?”
我说不用,做个检查就好。
于是我给两个同事打了电话,让他们先搞好手头工作,我带这个女孩去医院做个检查。
两个男人,一个小女孩,三个人待在一间房子里面,很难让人不想到什么。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吗?”我问森森。
“我不知道。”她说,“不是要做检查吗?结果出来就知道了。”
她对自己的一切绝口不提,不是当作秘密的那种绝口不提,而是觉得很没必要的绝口不提。
我拉着她胳膊走路,坐电梯,下楼,她表现得十分顺从,但更像一种麻木。
走的时候我问她带钥匙了吗,她说钥匙就放在门口鞋架里,用不着带着。她说话声音不算小,估计邻里都能听见,她好像并不在意这回事。
而我就只能从包里拿出胶带,把门封好,写上一个“封”字,就好像要拆迁了一样。
下楼以后打车到了医院,她问我,去什么医院。
我说去最近的医院,和胖子叔叔一样的医院。
她“哦”一声,又说:
“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什么精神中心呢。”
这个时候我看到她的手臂,有小刀划过的痕迹,像是自己弄的,手腕内侧也有一块很大很长的疤,不过没有缝合的痕迹。
“你觉得需要去吗?”我问她。这个时候我已经怀疑她有什么精神疾病了。
“都可以。但如果需要和人聊天什么的就算了。”
汽车就那样开着,我仔细打量着这个女孩。眉眼很秀气,但看起来不常洗脸,耳朵旁边都是黑色的,像铁锈一样。衣服也不怎么整洁干净,沾满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干了之后就吸附在她的衣服上。
还是先去医院吧。
下车以后我带她去了妇科,做下体的检查。
“妇科?我才十一岁。”她站在候诊区对我说。
“阿姨觉得你应该查查这个。”
她撇了撇嘴,好像很无奈的样子。
我给她办了一张挂号卡,往里面充了钱,带她到大夫那里说明了情况。
那里的大夫是我高中时候的同学,知道我的工作,所以一下就明白了,带女孩进了检查室,让我在门口等着。
“森森,你自己可以吗?”我在她进去之前赶紧问了一句。
但她没理我,又好像是没听见。她只是直直看着头顶的“妇科检查室2”,好像那个牌子是她的杀父仇人。
检查的很快,大夫先出来,森森在里面穿裤子。
“这小女孩下体已经撕裂了,都流脓了。”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走路时的摇摇晃晃,一下子愣在原地。
“然后呢?”
“你这是接了个强奸案?”她问我。
我摇头说没有,只是想带她来做个检查。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被侵犯过?”
“很多次。看起来不像同一个人,你知道形状有时候会不一样。”
“这能看出来?不用去做个标本检查吗?”我问。
“你问她就可以了。我做医生比你做警察时间长多了,这种事一看就看的出来。”她云淡风轻的,好像确实是常事一样:
“不过这小女孩心理可能有点问题,我看她脱裤子的时候直接把裤子甩在了地上。也可能我想多了,不过你最好带她去神经内科再看看。”
这时候森森突然打开门出来,站在门口盯着我,一动不动。我和大夫都吓了一跳。
“那好,我先带她走了。”我显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
“等下,我去给你开点药,抹的和塞的,一个周之后还没好的话建议你带她来住院治疗吧。”
“好。”
我把森森拉到了我旁边,等大夫开好了药方,带着她下楼拿药。
拿完药以后,我问她要不要去查一下心理方面,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我以前查过,自己用手机做的量表,上面显示我是重度抑郁症。”
“量表一般不准的。”我说。
“我爸妈带我去过一次医院,我单独和那个大夫说了一堆。我记得那个大夫还说了一些别的,提到儿童抑郁症,还有什么PTSD,但我爸妈不承认,他们说我在胡说。他们说我只是自闭,但我觉得我没有。”
“已经确诊过了?”
“我妈去复诊的时候我跟着一起去的,但他们并没有给我开药,就权当敷衍一下我。”
“大夫说完PTSD以后,他们再也没带我来过医院。”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谎,因为她并没有拿出确诊记录。
“那我先带你去警局,那里有个小卧室,我可以给你冲个澡换个衣服,帮你抹抹药。”
“哦。”她说,“但我自己可以。”
在回警局的路上,我给她买了新衣服,并问了她关于她下体撕裂的事。
“我需要你说出来。可以慢点说,就算难过的话也要说,你知道,这和案子有关系。”
她抬头看太阳。那太阳很刺眼,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凝视那么久的。
-4-
我本来不知道“性奴”这个词。但自从我从卧室的抽屉里翻到那个旧手机以后,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吗?救我命的是手机。
啊?随口说的。
反正,从差不多去年他们搬到这里开始,对,我爸妈,就开始把我关在卧室里。有时候他们会找男人来,进我的屋,等男人出去的时候,他们就会收到一些钱,红色的钱,像被血染过一样。
第一次的时候我很害怕,但我本来就足够害怕了。我除了疼没有别的感觉。后来又有好多次,我慢慢的不流血也没那么疼了,再后来,就没有人再进过我的屋子。
我以为一切都好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走了,说是去给我妈到大城市看病。临走的时候搬进来两个人,就是那个胖子和瘦子,他俩给了我爸妈一摞红色的钱。我听见我爸用方言说:
“这小闺女就给恁俩折腾了,败弄死就行。”
那两个人连说好好好,还看了我一眼,我就赶紧躲进屋子里关上门一眼都不敢多看。
我一开始会反抗,因为这么久重新又来,一定还会疼,会很疼。
然后我知道真的很疼。
你知道吗?那个胖子,他一开始过来摸我,手进去了,我觉得疼就叫了一声,他直接扇了我一巴掌,让我别叫。
我那是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因为真的很疼,他指甲很长。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我就看见他去洗手,我现在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洗手。因为嫌弃我吗,还是因为手上有血了?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当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就把烟灰缸里的烟倒了。
以前的时候,奶奶给我讲故事,她说到一句,“如果有件事你想不通,想了会难受的话,那就别想了。”
所以我就不想了。
但还是控制不住的有时候会想。
后来他们两个直接硬上,和以前那些人一样,一个完了另一个。
有时候也会两个一起啊,肯定会的。
好好好,我不指着自己的嘴行了吧?我怕你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个瘦的,叫姜林好像,他是真的,特别大的样子。啊你明白我意思吧,所以就很疼,但我不敢发出什么声音了。
我慢慢的会很麻木。
对,我说话一直这样。没有,我真的十一岁,就是没有身份证给你证明。我说话还好吧,成熟就算了。
你知道如果一个人每天都在重复同一种痛苦的话,不管怎么样都会习惯的。
所以他们怎么样,和我也没多少关系。
就算他们没死一直那样,其实我也不在意。没什么好在意的。
-5-
安顿好森森之后,我们查看了验尸结果。
王胖的脖颈处被勒过,但从表面看不出来。应该是被人先勒晕过去,然后在嘴里灌了大浓度的安眠药水。
姜林的刀口与刀吻合,刀把上有他的指纹。
本以为这样就能结案,直到我们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三个针孔摄像头,能连线到手机上的那种。
我问了森森,她说可能是她爸妈装的,想看看他们会对她做什么。
我这么多年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案子,出于女性的同情,我感到一丝恶心。
通过这个摄像头,我们找到了森森的父母,一个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男人,一个颓废得像半个死人的女人。
“你们为什么要在出租屋里安装针孔摄像头?”我把他们关在屋子里一起审问。
“想看啊。”男人说。
“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男人猥琐的笑让我差点喘不过来气。
“不过我们最近这两天没看,光顾着给我看病了。”女人插上一句。
“摄像头连在谁的手机上?拿给我看看。”我没理会女人说的话。
男人从兜里抽出来手机从桌子上滑给我,还说了句:
“你们可真有意思,别的不让带,这玩意倒是让带了。”
我接过以后,打开了监控页面,调到了事情发生前的那个晚上。男人还和我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视频上的画面已经足够我震惊一阵子。
“三个摄像头,我怎么看?”我看了一会儿,抬头问了句。
男人说,左下角有个可以控制的,同一时间三个页面可以一起看。
我抬头看了眼监控,做了个手势,然后阿伟进来审问那对夫妻,我在旁边的凳子上看那段监控。
我用了高倍速,但还是要看很久。
我先是看到那两个人一起进了森森的房间,把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体塞进她身体里,然后开始模糊,但也能看出来她经历了什么。我想快进这段,但又怕漏下什么细节。
然后王某和姜某各自回屋睡觉,森森好像在用卫生纸清理下面的血。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拿起手机,不知道在打些什么字,大约等到凌晨两点出头,她走出了卧室。
接下来是姜林的卧室,森森拿了把刀走了进去。我一愣,意识到人可能是森森杀的,就完全听不到阿伟在和那对夫妻说什么。
我看见森森走到姜林床头,手里那把刀放进姜林的右手里,然后握住他的右手,把刀狠狠插进心脏的位置。
做警察这么多年,即使监控很模糊,我也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个位置不偏不倚就是心脏的位置。
他没起身也没说话,就继续睡着。可能是睡的太熟的缘故,连被人捅了一刀都没醒过来。
森森应该很用力,她插完后就累得坐在了地上,甩了两下手,然后才走出房门。
接下来,她出现在王胖的卧室里,手里拿了根带子,不知道是什么的带子,和一个装满液体的瓶子。
我特意放大了看,也没看清楚。
然后我看见她用带子勒住了王胖的脖子,应该力度不大,但对于一个胖子来说,肺活量不够,这点力度足够使他昏厥。
她拽着王胖的衣服给他拽了起来,半躺着的姿势,然后掐住他的嘴,把那杯液体一个劲往他嘴里灌,灌完后还顺带扇了一下他的脸。
她做完这一切后,就不在监控区域里了,应该是去清洗了杯子和药粉——如果那液体真的是安眠药水的话。
过了一会儿,她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开始睡觉。
直到早晨,她才坐起来,打了打通电话。
这是我遇到的第二起未成年杀人的案子,不过比第一起特殊的多。第一起是因为校园矛盾,而森森这个,是有着精神疾病并且未满十四周岁,从人道主义上我也认为她该免刑。
但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慌。
她杀人的手法如此娴熟,就像她的语速,像是反复练习过一样。
我看着阿伟在审问那对夫妻,去问他审的什么样了。
那女人一直哭一直哭,男人就一直训斥她让她闭嘴。阿伟当场给了男人一拳按到了凳子上,男人的手铐叮叮当当的响。
阿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密封袋,分别装着男人和女人的头发。
“怎么了?”我还沉浸在监控视频的恐慌里,不明白他的意思。
“去做个DNA吧,我不觉得这像亲生父母。”
我点个头,就出门找森森。
-6-
“我确实不是亲生的。”她说,“头发要几根?”
“一根就够了。”
“好,给你。”她绕个圈狠狠拽下来几根头发,然后把多余的丢在地上,留了一根递给我。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不是他们亲生的?”
“这个没必要说吧。反正本来我也没有父母,我觉得可能天下父母都这样子,还不如认命。”
“你还年轻,别说认命这个词。”
“为什么年轻就不能说认命?我的命已经这样了不是吗?”
我愣了一会,又说:
“而且不是每个父母都那样的。”
“是吗?我不知道,我没经历过有父母的生活,我本来和我奶奶住在一起。”
她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整个人瘫倒在后面的椅子上。
“你奶奶,叫李什么荣?”
她点头。
我这才明白我刚看到她就觉得她面善的原因。前两年的时候,也可能是一年半以前左右,有个哭成什么的老人来警察局报案,说孙女丢了,还给我看了照片,让帮忙找。
那时候我们找了很久,大概有半个月了,但怎么也找不到。
等我再去她给的地址的时候,看见的是个村落角落里的平房,钥匙就在门旁的兜里,我一个劲敲门也没人应。
所以我就用钥匙打开了门,问有人吗,没有人回答。
我再往里走,走进屋里,看见这个老人倒在地上,已经发出了腐烂的味道,旁边是瓶空了的农药瓶。
再边上有个木头桌,上面有只碗,碗底下压了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几句:
“娃娃,奶奶等不着你回来咯,天天自个,你晓得,熬不得了。”
应该算遗书吧。当时我留下了那张纸条,现在却找不到了。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个老人就是森森口中的奶奶,老人要找的孙女就是森森。
但森森找到了,老人却自杀了。
我脑子里在想,或许老人不在了也好,也不会知道森森经历了什么,也不会被人一个劲说“喜丧啊”“喜丧啊”。
这下,她终于不会知道森森经历的事情了。
“你是被拐的?”我问她。
她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
-7-
当时我在街上玩,有个面包车停在那。
我都没见过这种车,就走近了看了一眼。然后车门突然打开,后座有个人一把把我拽进车里。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自由了。
然后我就有爸爸妈妈了,一开始我想,我也能有爸爸妈妈啊。后来我才知道不如不要爸爸妈妈。
我奶奶怎么样了?
啊?
哦。
哦。
杀人?什么杀人?
你们怎么知道的?
那我呢?要给我判死刑一命抵两命吗?
好,那我说,你保证别让我进监狱。我搜过了,那里一点也不好。
杀人手法我都能在手机上搜到,所以之前说,是手机救了我,要不然我真的还要被那两个人凌辱来凌辱去。
我本来就想忍着的,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把冻茄子塞进我下面了。
就是,在冰箱里冻过的茄子。用舌头舔都会粘在上面下不来。
你知道多疼吗?
你以为我不恨吗?
我可以忍,但我不能一直忍。哪是什么撕裂撕裂,明明就是破裂,是破裂啊。
他们死有余辜。
我搜了很多杀人方法,比如心脏在哪啊,比如怎么伪装成自杀。合着一切都不如不做,还是能被发现。
哦对,而且我也不叫森森,我没有名字。从小就没有,我奶奶只叫我娃娃,我爸妈生完我就跑了。这个名字是我现在爸妈给起的,好像因为他们上一个死掉的女儿叫森森。
所以我就叫森森了。
随便了,没有名字我也不在意。
DNA结果出来了就可以直接给他们判刑吗?要多久?哦,那尽量判的久一点,死刑最好。
谁?送我去精神中心干嘛?
我没有钱。
市政府是什么?他们给我掏钱?这么好?
非去不可吗?
那我治疗完了,就能知道他们是不是死刑了?
反正我去哪都一样。
都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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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她去了康复中心治疗。
DNA结果出来了,没有血缘关系。那对夫妻也终于承认了,森森是他们买来的。由于情节严重,女人因为精神疾病被保外就医,简单来说就是关在了精神病院里。男人判了十二年的有期徒刑,而在医院里没死的那个王胖还在救治,治好了以后再考虑刑罚问题。
至于森森,我们探讨了很久,一致认为她不该受到刑罚。
案子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我唯一在意的就是杀人犯也是受害者的情况——就是森森。
过了一个月,康复中心里的大夫给我打电话,说她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有时间我可以把她领走,找个福利院或者好的家庭领养。
我开着车去康复中心接她,走进了她的病房。
她拿着旁边的小玩具对我笑,很天真无邪,让我有点想哭。
“阿姨,谢谢你。”她过来抱我。
我带她出院了,她坐在我的车后座,我把她的手机递给了她,告诉了她所谓“父母”的目前情况。
“那个胖子叔叔怎么样了呀?我想去看看他,给他道歉,我不该那么做的。”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已经快哭了,急忙说:
“那我带你去看看他,给他道个歉,好不好?”
她说好。
路上我很轻松,觉得她终于会笑会哭,像一个真正的少女了。也有一种包袱卸下来的感觉,很久没这么轻松了。
“阿姨,是不是马上就到医院了?”她在后座问我。
我看着镜子想说是,却看见她正划着手机,表情笑的狰狞。
就像《唐人街探案》第一部里,结尾部分那个小姑娘的表情一样,吓了我一跳。
嘴角好像已经咧到了眼睛上,我突然满脑子又都是恐怖片里的安娜贝尔。
可能刷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吧。我对自己说。
但她仍旧诡异地笑着,眼睛就像快流出来一样。
我突然一震,想起来动物世界里,野狼打围时候的眼睛。
“下车吗?”医院已经到了,我有点喘不过来气。
“好。”她打开车门望向住院部,嘴好像又咧到了眼睛上,我能清楚的看到,她掉了一颗门牙。
“跟着我吧。”我说。
却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可能她又在看什么好笑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