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百鸟朝凤》是属于“不怕剧透”的那种作品。
因为故事很简单:
七八十年代,陕北农村,一个农民伯伯喜欢唢呐,于是把儿子游天鸣送到另一个农民伯伯焦三爷那儿学艺。游天鸣出息,最后焦三爷把焦家班和一曲绝活《百鸟朝凤》都传给了他,但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过来了,游家班和唢呐就一并消亡在了春风里。
你看,这个故事线是不是耳熟能详?
放映的第一秒,我们就已经知晓最后一秒的结局。再加上负责宣传的电影人为了排片下跪,闹得轰轰烈烈,以情怀背书,观众就更容易提前带着一种感动的情绪去观看。
所以,当焦三爷为了给游天鸣救场,扛病吹《百鸟朝凤》,血沿着唢呐口淌了出来,我们知道这时候该哭了。
当游天鸣独自对着焦三爷的坟头,吹着《百鸟朝凤》,焦三爷的影像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来,沿着坟边的田垄走远,我们也知道这时候是哭的高潮了。
就像朱军主持《艺术人生》,观众和主持配合天衣无缝,主持准备了3个哭点,观众就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音乐一响起,全场准时擤鼻涕。
其实最怕看这样的作品。
我们能感受到创作者的诚意,这是一个严肃制作的电影,倾注了创作者的心血,每一个镜头都很扎实,演员的演技精湛。它很工整,可惜缺点儿灵气,是属于上一个时代非常成熟的作品,“好像将1986年的一部不好不坏的电影拖到了2016年来放”。所以,如果要夸这部电影真的达到很高的水平,我们都知道这不至于;如果要吐槽,又不忍心。
就像一个勤奋的员工工作特别努力,最后任务完成度80%,我们无法夸他做得很出色,但也不忍心说破,其实你就是这个水平了。
“人艰不拆”,这四字常被我们当笑话用,但细究起来其实很残酷。
那观众想从创作观赏中获取什么?我想也许是一点点“新”。
如果说,这部电影中有什么是新的,唢呐。
唢呐,这个乐器有点儿特别。
明代作家王磐的《朝天子·咏喇叭》曾写: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您抬声价。
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的吃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唢呐不是中国原有的乐器,而是成形并流传于古代波斯,金元时期传入中原,“唢呐”就是古波斯语“Surna”的音译。
明代戚继光的戚家军每回出征,先令人用唢呐阵前吹奏,以壮军威,为军乐所用,后来才渐在民间流传开来。
“曲儿小腔儿大”,能在天地间响得嘹亮,所以它常吹红白二事,看尽大悲大喜。
500年前从西方来,最后却又被西方的洋乐器所淘汰。
唢呐这个乐器,是见过大世面的。
而电影中焦三爷的唢呐也是自有规矩。
收了徒弟,要先用长长的芦苇荡在河边练吸水,练上若干年,合格了,才能正式开始学唢呐。
唢呐交手的第一句,“唢呐离口不离手”。
《百鸟朝凤》,只在白事上吹,而且只为德高望重的人吹。
无双镇的唢呐班每一代都有一个班主,上一代班主把位置传给下一代是有仪式的,这个仪式叫“传声”。
这些都听起来新鲜,黄土地上的唢呐,虽不是阳春白雪,也自有规矩不可废,自有尊严不可贱。
可惜这些撑不起来一部电影,而且观众都知道这些是为了树立焦三爷对唢呐虔诚信仰的形象。说到底,这样的表现手法,没有带来更多新的想象。
表现死磕一门艺术,《爆裂鼓手》让我们见识了变态魔鬼的严师和有自己困惑瓶颈的小徒弟。他们都是立体的,有争议余地的。
表现信仰一门艺术,《寿司之神》不仅流于短短符号化的几句话和场景,慢慢捏的每一个寿司,和卖鱼怪人、卖米怪人打交道买回的最好的食材,信仰如细线潜伏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是端端正正的宝相庄严,一丝假也掺不得。
而《百鸟朝凤》,给我们讲了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陈旧的表现手法,没有空间的人物,故事讲完留下一个直白的、无可争议的主题——传统技艺被市场经济浪潮冲击,没有人可以在时代洪流中独善其身——可是这些我们都知道啊。
所以,相对这些乏善可陈,《百鸟朝凤》更瞩目的可能是电影人的情怀。于是很多影评人说,我们已经厌倦了情怀的贩卖。
但我想,其实我们并没有盲目地反对情怀,只是不喜欢被流于表面的情怀所煽动。
我们期待作品提供更多想象力的空间,更多可争议的余地,带来一点点能真正打动我们的“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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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电影和实际生活有两处出入:
1. 《百鸟朝凤》,曲目欢快热闹,生活中其实多用于节日喜事。大家有兴趣可以搜著名唢呐演奏家刘英演奏的《百鸟朝凤》来看。
2.唢呐匠的地位也远没那么高,旧社会是“下九流”,正如“王八戏子吹鼓手”所描述。
PPS. 如果有读者问,那是否还值得去看,我的答案是值得去。《百鸟朝凤》的制作水平和诚意都远高于目前99%的中国院线电影。若能创造出任何有价值一点点“新”,也是来自于这样扎实的电影,而非圈钱滥作。电影市场上,电影票就是观众的投票权,就是观众的表达:我们更愿意看什么样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