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的那天,我还在上课。堂哥来到教室门口唤我回家。
堂哥说爷爷去世了,回家送他最后一程。
"去世",死亡的意思,代表一个人离开了世界,一切归于尘土。
那时,我尚不完全理解通透"去世"之意,但我明白,这是家里最老的那个人走了。
爷爷是在医院去世的,去世那天父亲陪着他。但是离开的那几十分钟,爷爷的身边空无一人。
爷爷的突然离世,父亲或许心有内疚吧。在爷爷的葬礼上,我听到父亲跟叔叔说,爷爷离开的那一刻,他没有伴在左右。
父亲是在爷爷洗完澡之后离开医院的。离开时,父亲很放心,可是等到回来之后,爷爷便再也叫不醒了。
那天是周日,我刚好和同学出门逛街,偶遇父亲在外吃午饭。父亲告诉我爷爷又住院了。
我跟着父亲去看望了爷爷。那时的我,并不晓得,那是与爷爷的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问候,最后一声"爷爷"。
突然明白什么叫遗憾,什么叫珍惜,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是永恒。
爷爷的葬礼按照瑶人的习俗进行。
这个时代提倡火化,可在瑶族人的骨子里,火化是绝对不能的事。
爷爷去世那晚,父亲害怕医生把爷爷送去太平间,更害怕爷爷会被强制送去火化,于是父亲以高昂的价格叫到一辆车,连夜把爷爷送回了家。
我们回到家时,已经是爷爷离世的第二天。
爷爷的葬礼选择在二叔家里进行。作为家里的大哥的父亲,应该让爷爷从大儿子家里送走的,但是嫂子刚刚生了儿子,时间不到一年的,不能在家里办丧事。
我们被要求先去看看爷爷。走进二叔家大厅,我看见爷爷已经穿戴整齐,正正地坐在大厅的木质椅子上面。
爷爷闭着双眼,很安静很安静,一脸的祥和,仿佛只是在睡觉。
我知道这都是假象,这都是早晨家里人给爷爷洗澡之后的假象。
瑶族人没有什么化妆师,不能给离世的亲人画一个更好的妆容,但是他们懂得要让离世之人干干净净的离开,也懂得什么是"孝"。
亲人离去,首先第一件事便是后人为其洗净污垢,穿戴整齐的入土。
看着这么干净的爷爷,我突然有点怀念那个有点邋遢的爷爷。
只是我该承认爷爷的确已经走了,他那常常令我感到厌恶的口水已经消失不见了。
近几年,随着岁数的增长,爷爷身体每况日下,生病之后,后遗症越来越严重,嘴边常常会有口水留下来。
村里人都嫌弃爷爷,与爷爷交流时,常常会选择离远一点,而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这种表现更是严重,有时甚至不想和爷爷交流。
现在爷爷就这样安静地坐着,我再也听不见他对我的关心了。心中遗憾以倍速增长。
爷爷是第三天才被送走的。按照瑶人的习俗,亲人离去,三天之后方可送走。
在家的这几天,炮鸣声每间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嘭"的一声,很大很响亮。这是将离世之人送走之前必做的,而且炮声越响亮越好。
当炮声响彻云霄,这是在告诉世人,这里有人离开了,也是在召唤离世的人再回家看看。
在这一方净土之上,有你的家人对你的深深思念。
这几晚,家里人彻夜难眠,每一个人都守在二叔家门口,为爷爷守夜。夜凉,大家围靠着,眼中或满含泪水,或已然泪干,眼睛红肿。
出殡那天,是早上十点。家里人穿上白色的丧服,一大早就开始忙着准备了。几位堂叔天不亮就已经出发去墓地,他们要去完成昨天未完成的墓地挖掘工作。母亲和阿姨们准备饭菜还有白布条。
临出发前,母亲叫我去给爷爷盛最后一碗饭。那是一口陶制的椭圆形的缸,灰色的,缸口刚好可以放进一只普通的碗。我走过去的时候,堂姐还在使劲往里面盛饭,二姨在旁边帮她。
堂姐看到我,招呼我过去。"给爷爷盛最后一碗饭吧,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喝好吃好。"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念想,但还是过去盛了一大碗白米饭倒到缸里去。瞬间,缸里的饭满出来了!
出殡前,先生公挥着手中的法器,口中念念有词,在门口做法。法毕,爷爷从大厅里被抬了出来。姑姑拿起那把黑色的纸伞,固定在靠椅上,为爷爷遮阳。
初秋的南方,还未完全褪去夏天的炎气。白天,这里依然炎热,完全没有夜晚的凉爽。
家族里的几个男主人,一人负责一个桌角,抬起爷爷,在先生公的带领下出发。
姑姑是爷爷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小的孩子。如今,她双眼无泪,却异常红肿,扛起半截未去竹叶的竹竿跟在爷爷后面,伤心地唱着送葬歌。家族里的其他女人们拉起长长的白布条紧随其后。
那长长的白布条,由十几个人拉着,寓意指引离世亲人通往天堂之路。
哥哥和堂哥们走在路边,手中拿着用纸钱做成的铜钱棒,一边撒纸钱,一边放鞭炮。
送葬队伍伴随着哭泣声,哀乐声,一路前行。路上时常有车经过,汽车的后气激起纸钱飞扬一片,似那秋末里孤寂飘荡的落叶。
一个人的离开,是一段记忆的终止,一个故事的结局。
队伍进行到半路,停了下来。这是要进行一个过九州的仪式,由逝者的长子来完成。
公路边,六根竹子用泥土巩固,围成一个正方形,另外三根竹子立在中间,与之形成一个"三"字。
先生公摇着手中的铃铛,口中依旧念念有词,带着父亲在九根竹子之间走动。
瑶族人最早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北方地区,那时候战乱,为了生活,祖先们不得已开启南下之旅。南下途中,一部分人往西去了,一部分人则继续向南而去。
我们以过九州来纪念过往,祝愿后世之人归土之后,可以回到最初的地方。
时代更替,后人早已不知祖先居住的确切之地,却始终向往那个"北方"。生不能回,归尘时,只愿有前人指路,望能回家看看。
葬礼还在继续,抽泣声仍不绝于耳,我却始终无泪。
即使在看到父亲因为几夜无眠而疲惫的身影,即使看到小叔在爷爷入棺时瞬间崩溃地跪倒在墓前嚎啕大哭,即使看到家人们红肿的双眼,即使在棺材盖上那一刻,我也依然无泪。
不是无情,只是不想太过伤情。或许离开这个世界,让一切归于尘土,对一个饱受病魔折磨的人也不全是一条不可选之路。
世间人,来来去去,不论你如何平凡,又如何富有,"死亡"是每一个人必须接受的最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