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的邻居是个美妇,开了个酒肆,阮籍时常拉着竹林七贤中最小的王戎去那儿喝酒,每每大醉,倒眠在妇人身旁。其夫初疑阮籍有所不轨,但观察多日,见其并无他意。
后人评此事,多讲阮籍坐怀不乱。
其实哪有那么简单。
宗白华先生说,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
阮籍醉卧美妇的大腿边而无他意,除说明阮籍的人格伟力外,想是更多地道出魏晋名士对美的超脱感。那香艳的身躯在阮籍看来是美的,但不是来自感官下的肉欲美,而是来自生命本身的美。
又,阮籍的嫂子回娘家,籍与之告别,有人讥讽,籍冷笑:“儒家之礼岂是为我们这些人设置的?!”
好一个公然的反问!
这种对传统礼教的反叛和颠覆,对率真诚挚情怀的向往与追逐,千年后仍震烁着人们的内心。
阮籍是当时最出色的诗人,但后人谈起他时,更青睐于他惊世骇俗、鄙视儒家礼法的快意故事。他对后世的影响也最大。魏晋名士的特点在他身上基本上都能找到:好老庄,谈玄学,不屑于儒家礼法,好酒能琴又能啸,放达不羁,且有深情。此外,还有士林可以接受的保身之道。
竹林领袖阮籍,字嗣宗,是“建安七子”阮瑀之子,河南陈留尉氏(今河南陈留)人,生活在曹魏末年。《晋书·阮籍传》:“籍容貌瓌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
史上说阮籍有济世之才,但由于时局多乱,不得不把自己埋得很深。
阮籍之父阮瑀深得曹操欣赏,但阮籍却一连两次辞去曹家给的官,没因父亲的关系而跟曹家走得更近。当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歼灭诸曹及其党羽后,时人皆称阮籍有预见力。司马懿慕其才,这一回阮籍没拒绝。或者说,对司马氏,他本来就不太反感。随后,阮籍在司马师幕府中做事,曾为散骑常侍,又为东平太守。
司马师死后,阮籍又被司马昭引入幕府,颇受礼遇。
这样说吧,同样一件事,别人做司马昭会发火;但阮籍做呢,一点事儿也没有。
司马昭属于那种既聪明又有铁腕的人。标榜以名教和孝治天下的他,之所以一再纵容与袒护阮籍违反礼教的行为,除了显示自己的政权对名士的态度外,还有一点:他是真的喜欢阮籍。
司马大将军和阮籍在心灵上有一种默契(这也是后世很多人指责阮籍的原因)。
阮籍在司马昭的幕府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有那么一年,他得知步兵校尉府中有好酒,便求其职,司马昭欣然应允。
后人推测阮籍求步兵校尉的举动是为避开司马氏的猜疑。理由是,这个职务既离皇帝远,又没实际军权。
其实,这完全是替古人操心了。为什么阮籍就不可以仅仅因为那里有好酒而去做步兵校尉呢?后人总是把当时的事想得很复杂。
魏晋易代时政治环境有点危险,但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
何况,他面对的司马昭是如此欣赏他。对此,阮籍的态度是:在政治上,不以司马家为对手,但也不主动参与司马家的事,与之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若即若离的关系(关于这一点,后世有人推测阮籍太狡猾,一度担心司马家被曹家逆转后惹祸上身,所以也不愿意被大家认为他是司马昭的人),以致在昏醉中婉拒了司马昭求亲,最后使得这位大将军有这样的印象:“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正因如此,即使阮籍放浪形骸,经常做出一些违背儒家礼法的事,最终也能为司马昭所容忍。比如在其局上,昭居中,幕僚大臣分坐左右,一个个都神姿严正,只有阮籍劈着腿,啸歌酣饮,旁若无人,所谓“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有一年,阮籍母亲去世。在司马昭的局上,阮籍照样吃肉,一样饮酒。大臣何曾在座,站起身,对司马昭说:“明公以孝治天下,而现在,阮籍丧母,却违背礼教,饮酒食肉。这样的人,应流放到遥远的地方,以正风气。”
司马昭低头想了想,抬头说:“嗣宗因母丧,致精神委顿如此,你不能与他分忧,这是为什么?况且,有疾在身而饮酒食肉,原本也是符合相关礼法的。”
阮籍似乎没听到二人的对话,依旧饮食不辍,神色自若。
司马昭处处为阮籍说话。后者与这位大将军若即若离的关系和处世方式,也深深影响了后代士人:在内心世界,保留自己的田地;在权力面前,做到独善其身。从这个意义上说,阮籍成为精神逃亡者的隐秘宗师。
但阮籍常有而司马昭不常有。
阮籍爱酒,清醒时,放旷不羁;喝醉时,整日昏昏。
真的是这样吗?
东晋名士王忱,最慕阮籍风格,曾说过这样一番话:“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这个说法是很到位的。但是没人知道,其中包含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深深的厌恶。
阮籍一度有很高的心气。
他曾登广武楚汉古战场,发出千年一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阮籍胸中的垒块,郁积的不仅仅是魏晋间的一些事,更有个人抱负在时光中渐渐自我消磨而生出的兀自悲叹,以及人生中多少事身不由己的扼腕叹息。
阮籍的人生哲学来自庄子,对倾轧无常的官场不那么喜欢,但又不得已而置身其中,有一种自我价值的泯灭感和压抑感。
作为一个厌世者,阮籍是孤独的。
东晋孙盛《魏氏春秋》记载:“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独自驾车遇穷途而哭,因为前面没有路了。孤独如此,孤独如此。在人生的很多时候,无望比绝望更可怕。
对阮籍来说,无望的是什么呢?
千万不要理解成因为晋要代魏了。阮籍胸中,有无法自释的块垒,它只是关于生命本身。那么,对阮籍来说,除了喝酒外,他有没有办法,在一些时候化解这块垒?
史上记载,阮籍善啸,百步之外,都能清楚地听到。
当时,苏门山(在今河南辉县)中有隐者莫知姓名,称为苏门真人,被砍樵者传说。阮籍好奇,便独自驾车前往。
到山下,阮籍弃车攀山。
苏门山不是很高,海拔不到二百米,没多久,就远远望见峰顶处,有一人抱膝而坐。阮籍登顶,上前与那人对坐,对方面无表情。
阮籍是何等人物,见过酷的,但没见过比自己还酷的,于是与之论上古玄远之道。那人寂然无语,只是呆呆地看着阮籍。阮籍随后又问其修身养性之术,那人仍不作答,只是用眼珠凝视着阮籍,一动也不动。
后来,阮籍不再说话,也与那人对视。
时间分秒过着,暮色渐起山间。阮籍再凝神向对面望去,那人仍无表情。在某个瞬间,也许吓了阮籍一跳,随后忽有所悟,于是对之长啸。
那人突然笑了,说:“你可以再啸一次。”
阮籍于是又啸了一番,兴尽下山。行至半山腰,忽闻山上传来清远之声,响彻山林,回头望去,啸者正是那苏门真人。
苏门真人即魏晋著名隐士孙登。
史上的孙登是个神人,性无喜怒,一度隐居苏门山。有人为试其性,将其扔到湖中,想把他激怒,但孙登在湖中游了一会儿,便爬上岸来,大笑着离去了。
未解魏晋精神之真谛者,往往认为故事中的“啸”只是个人爱好,跟三国诗人王粲喜欢听驴叫、东晋皇帝司马昱喜欢看老鼠爬一样没什么区别。至于孙登不与阮籍交谈,也仅仅是隐士奇行而已。或者说,“啸”是道家的一种养生之道。
其实,阮籍与孙登的故事,从侧面道出魏晋时的一种观点:言不尽意。
人们赖以交流的言谈话语,实际上是不能完全穷尽地表达人的思想及本意的。
既然言不尽意,那便不如不说。阮籍在后来琢磨出孙登沉默的缘由:两个人坐在山顶,林木莽然,天人合一,又有什么可说的?说些什么才能讲清楚此刻的心旨?言不尽意而啸尽意,它自能抵达玄远幽深之境,而两啸相应,正是神明之交。
对阮籍来说,在一些时候,这长啸亦能化解自己胸中郁积的块垒。
当然,作为那个时代最出色的诗人,真正能叫阮籍抒怀的还是诗歌。
阮籍给后世留下了两笔遗产:一是他的处世方式,二是八十二首立意隐晦的《咏怀诗》。从诗中,可以读出一个厌世者在千年前孤独的哀伤: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的咏怀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珍品。
它不同于先前慷慨悲凉的建安诗歌,其叙事和抒情更为私密化。
由此,将中国的古典诗歌向前推进了一步,而且是至为关键的一步。这样说吧,无论是文学建树,还是处世方式对后代士人的影响,阮籍都是远远超越嵇康的。
晋朝建立前两年的公元263年,厌世的诗人终于孤独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