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钟,我的遗书》第五章

1.

流动的地中海季风,吹起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波浪,它们在风较急的天气盛开,花蕊包裹着穿越温暖洋流的鱼群,一艘艘挂着贻贝的游船从碧蓝花瓣上划过,随船而动的,是博斯普鲁斯岸边垂钓的人,是摇晃的有轨电车,放学回家的孩童,清真寺和宣礼塔,是在岸边洗衣服的戴头巾的妇人,大海中漂洗的地毯,附着属于地中海沿岸国家独特的蓝色,装点在一栋栋地毯商店里,夜晚华灯照亮,深不见底的大海变成黑色,地毯像一格格石砖,在灯火摇曳里,贴满这座海边城市。

一切都是流动的,时间也是,少年时候的穆斯塔法始终想要让某些流动的东西停下来,他想,就像书一样,一页一页文字印刷,就是让吟游诗人嘴里的故事停留下来,或者也像画,画笔将多彩颜色剥落到纸上,让大笑的少女和凋落的水仙停留下来。

想要留住奶奶膝盖上天鹅绒垫子里趴着午睡的垂老八哥,想要留住公寓里一家人难得的团聚晚餐,他想做一个可以让时间停留下来的职业,比如作家,比如画家,但父母并不接受自己的家族里出现这样的职业,经过几年冷战后,他们妥协,将穆斯塔法送去了贝尔格莱德,学习摄影。

后来,穆斯塔法对程诗说,他以为,绝大多数的职业,本质上都是为了让某些东西停留下来,在这个世界的繁复前进中,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都努力让彼此产生关系的人在世界上停留地再久一点,医生是,卖房子的人是,厨师也是。既然如此,做什么职业,其实都没有太多关系。

“没做画家也没关系。”他这样对程诗说。

“人都在做能够让自己珍视的东西在世界上停留更久一点的事,但没有人能让它们留下来。”

伊斯坦布尔秋日的一整个下午,穆斯塔法和程诗静静地坐在苏莱曼清真寺门前的大树下,相机放在一旁拍摄延时摄影,隔一段时间后调整位置,直到太阳落山,最终会成为一段几秒钟的短暂影片,穆斯塔法目前在拍摄很多这样的影片,回到家后自己整理剪辑。这个悠闲的下午,他们聊了很多人生中细碎事情,阳光摇曳的树荫下,程诗拿着平板电脑绘画眼前的场景,在用蓝色涂抹远方大海时,程诗把从瓦伦蒂娜奶奶那里听来的美人鱼的事情讲给穆斯塔法。“说起来会很好笑,我来到土耳其,其实是想看一看美人鱼的。”程诗说。

瓦伦蒂娜奶奶的回忆里,她的父母曾在希腊和土耳其这一带海域看到过美人鱼,穆斯塔法思考过后,建议程诗离开伊斯坦布尔去西边另一座城市,在爱琴海沿岸,叫做伊兹密尔,如果真的确确实实有过美人鱼出现在那片海,或许当地有人曾经见到过,就算没有,也可以自己找一艘船去海上看看。

程诗第一次感受到人生被命运推着向前的感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然后莫名地,又出现了下一个目的地。好像玩过的某场密室逃脱游戏,距离约定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面对那些解不出的机关谜题,手里握着和外面工作人员沟通的小对讲机里传来稍显不耐烦的声音,“你直接去那边。”,“打开那个东西,钥匙就在里面。”

快点通关就可以了,时间就要到了。

程诗不喜欢这种感觉,被催促,被不断地给予提示,被推着走向下一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生病离家开始?还是从很早很早,出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回到伊斯坦布尔的住所后,他躺在床上,决定再在这里多待一些日子。回想当初和瓦伦蒂娜奶奶聊过天后,他几乎是当天晚上就决定离开俄罗斯去土耳其,但今天穆斯塔法告诉他应该去另一个城市的时候,他突然不想那么快去了。

不由自主地,想抗拒这种被指引的感觉。

2.

旅行中遇到的人,以及旅行本身,会为人生带来什么有价值的收获吗?仅仅是去到互联网上随手一搜就能出来几千张同样照片的地方,和一面之缘的人说不到一天的话,这有什么意义呢?

程诗在画《青色大门》时,思考这个问题,故事里的小女孩乘坐一片随风吹动的叶子去到世界各个角落,也遇到了其他过世的灵魂,他们聊天、到处飞行、诉说故事……他想让这些事情带给主人公关于人生意义的思索,但画着画着,写着写着,难免会陷入迷惑之中。那些在世界上飘荡的灵魂,他们就算说的再多,却也没有选择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啊。

诉说人生意义的人,他们真的发自内心愿意认可人生的意义吗?

大学最后一年,住在程诗隔壁寝室的同学自杀了,恰好是那位同学的室友都出去实习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淋浴间里烧炭死掉了。关于他自杀的原因,成了那一周同学们聊天讨论的话题,有人说是因为他的父母逼迫他回到当地做他不喜欢的工作,也有人说是他的父母期望他继续去更好的地方攻读学业,给了他太大太大的压力。熄灯后,寝室闲谈的时候,难免会谈到这些传闻,大家都会惋惜,一个即将毕业的男生,竟然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明明,明明人生不管怎样都会有出路,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吧。

程诗在这之前遇见过他一次,两个人同时下楼等外卖晚餐,南方的晚风吹拂中,他们靠在门口聊天,谈到对即将毕业的焦虑,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人生选择的困惑,提及父母带给他的压力,他叹了口气,说,“我真的想处理好和他们的关系,不想让他们失望,但也不想让自己委屈,好羡慕那些和别人关系好的人啊。”

他抬头,“羡慕到什么程度呢,羡慕到希望有一天我死了,警察发现后可以说,‘这个人有许多朋友,家庭关系也很好,自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身处繁杂的社会关系之中,不断地被寄予期望,被产生连系,然而,会有一部分人没注意到,这种连系是相互的,他们一生都在被动地接受别人牵动连系,而很少让自己牵动这个世界。

“希望不被人发现自杀的原因。”成为他唯一一次,用尽力气,牵动起与世界的连系。

但是在身边人的谈论猜测中,他的社会关系,他的人生历程,行为举止,都展露了出来。关于他自杀的原因,在微信群里、聊天框里、茶余饭后里,板上钉钉地剥落下来。程诗没有参与这些讨论,每当他听到周遭同学谈论的时候,他都会想到那个男生说的那些话,谁会想到呢?他自杀的原因,或许就是为了不被人讨论他自杀的原因。

所以,所谓“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程诗坐在多玛巴赫切宫海边的咖啡店里,看着黄昏里暗淡下去的博斯普鲁斯呈现出一种忧伤的蓝色,对岸拼图般的房子敞开的窗户被风吹动,连带着窗子上的落日也动了起来,摇晃的黄昏和海浪里,漂着来来往往载满游客的船只,在这片瓦蓝色文明的夜幕中,程诗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喜欢上了身处所有世界关系的边缘的感觉。

在旋转的世界关系中,离中心越近的人,越对世界的流动不敏感。

程诗在码头上买了一张博斯普鲁斯游船的船票,乘上了游荡在黄昏和夜幕里的帆艇,他想,自己总在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那么,也要送自己一些东西,看过伊斯坦布尔的日落后,就去伊兹密尔吧。

3.

临走那天,伊斯坦布尔下了秋季的雨,有些凉,程诗收拾好东西,把旅行背包放在进门口处,穿一件外套到楼下的土耳其餐厅吃晚餐,坐在店外露天的位置,头顶撑了很大的伞。程诗点了一杯刚刚榨好的石榴汁,大块的金黄色烤鸡肉,蔬菜炒饭,火烧的软糯的青椒,以及酥脆烫嘴的土豆。

吃饭途中,一个在雨中乞讨的女孩儿走到程诗的桌前,用小铃铛似的声音说着,“一里拉,谢谢。”

程诗小口抿着石榴汁,对小女孩儿摇摇头,可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依然站在那儿搓着手说,“给我一里拉好吗,谢谢。”

程诗朝她摆了摆手,表示拒绝。但她还是不走开,嘴里依然重复着“一里拉”这样的句子。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程诗突然很想,特别想,和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地用自己熟悉的语言讲话。他自顾自地对小女孩说道:“下雨了,你不累吗?你要钱做什么呢?要生活还是要完成任务?我之前上班工作时候也挺累的,做新媒体相关的活儿,下着大雨天也要去给人家拍东西写东西,写出来的东西发给客户看,明明在预览界面的阅读数那里显示了他看过,但人家就是不回复,后来改了又改,又说不合作了。”他伸手示意小女孩在他对面坐下。

“那时候工作的地方不允许穿拖鞋,可是又是一个多雨的城市,我从外面回来后,穿着灌满水的鞋子坐在电脑前编文章修图片,回到家后脱了鞋,脚都泡皱了。”他又说,“你呢?你们也不让雨天穿拖鞋吗?”

他大概是认定了乞讨的人都是有组织的机构,有一种固定的工作模式,又笃定对方听不懂他讲的话,才突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止不住说了起来。

“我这两天睡的特别好,想睡到几点起就几点起,可能这就是实现了睡眠自由吧?在这之前的每一天,我都会因为睡觉而焦虑,晚上闭眼睛后,我一想到第二天又要起床叠被、洗脸刷牙、洗头发,我就感到焦虑,赶快睁开眼睛,好像不睡着的话今天就不会结束,明天晚一些到来。”

小女孩有点不耐烦,又朝他说了一句,“请给我一里拉可以吗?谢谢你。”

“难以置信,是不是,有人会因为洗脸刷牙而焦虑,因为害怕今天结束而不敢睡觉。”程诗打断女孩的话,给她点了一杯石榴汁。“那时候是,想让那些过不去的日子停下来,就到此为止,别再继续下去了,就永远保持这个晚上的状态就好了。但很可惜,更糟糕的第二天还是会到来,就算不把眼睛闭上,天还是会亮的,也不能够永远不洗脸不刷牙。”

“因此,虽然现在的我可以想睡到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但还是没办法任由自己在床上躺一整天,总觉得是不是该去哪里哪里看看,拍拍照也好,发发呆也好,就是不能在屋子里躺着,这种不允许自己闲置的心态是为什么呢?”

“人们,或者说我们,我自己,都在某些时刻想让时间停下来,想让美好的回忆保留在那时正在发生的当下,想让爱我的人不要走……”程诗把自己手里的石榴汁喝完。“但人们对停留的不安全感,超过了对停留的渴望。一边想让事物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一边害怕这种停滞。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是这样吧。”

程诗从口袋里拿出十里拉给了小女孩,她接过后,抿了抿嘴,转身跑开了。秋雨多么凉,她还要去找其他的路人讨钱。

吃过晚饭,程诗上楼拿背包,穆斯塔法约定了过来办理退房,并开车送他到马克西姆广场附近的车站。带程诗买了晚上十点钟前往伊兹密尔的大巴车票后,陪同程诗到候车厅,告诉他土耳其的大巴车上很舒服,有小电视和饮料,可以安心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就会到了。他又说,之前在苏莱曼清真寺拍摄的视频,全部剪好后,会发到程诗的邮箱里。

“如果没有找到美人鱼,那你回伊斯坦布尔,我们拍一个美人鱼的视频。”穆斯塔法说。

两人短暂地道别,程诗在候车厅等待十点钟发车,当他好不容易对一个地方有稍许熟悉后,又马上要离开去另一个城市,坐在与自己不同种族和语言的人群中,程诗说不清是感到不安,还是舒适。他打开手机的酒店预订软件,挑选到达伊兹密尔后的住所。在列表里排在最高位的,是一栋从照片上看像一个巨大的豪华镜子圆筒,伫立在爱琴海岸边,程诗点进去看了一眼价格,竟然出奇的便宜,是自己在国内完全无法住到这种酒店的价位。他又往下翻了翻,但其他的都没办法再吸引到他了,思考了一下,程诗马上点了预订的选项。

4.

夜晚的巴士穿过整个伊斯坦布尔,离开城区后,窗外迅速暗下来。随着车内灯光的熄灭,人们熟睡的鼾声也渐渐响起,满载睡梦的车穿行在星月国度的暮色原野上,目的地离曾经的自己越来越远。这里的人们相信一生被信仰的神祗庇佑,身在其中的程诗觉得自己像被两个世界遗忘的人,他打心底相信没有人会在他死后想念他,也没有神祗曾在他生命里拥抱过他。

对这个星球来说,没有什么是遥远的,人们跋山涉水向雪山走去,穿过浩瀚如星星的暴风雪,收获曾征服雪山的荣誉,对山来说呢,那里只是在下雪罢了。这个世界没有远方,人类有。

这个世界没有诗,人类有。

随着车体摇晃迷迷糊糊睡着的程诗被手机的震动惊醒,打开一看,是来自邮箱的提示,之前预订的伊兹密尔的酒店给他发来信件,询问他明天将在几点到达伊兹密尔,车站还是机场,酒店会免费安排车去接他。

中途巴士停靠了几个休息区,有乘客去洗手间,周围卖食物的摊位亮着灯,程诗透过窗户看了看,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就这样迷迷糊糊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天边泛起奶蓝色微光,耳侧隐约听到海浪的声音,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巴士上的乘务员过来为大家分发早餐,还送了一颗果冻一样装置的漱口水,撕开早餐的塑料包装袋的瞬间,一大片蓝从前排的车窗迅速流淌过来,清晨里驶过爱琴海沿岸的巴士,每个人都停下来手中的事,转头看向靠海那边的车窗,窗外是一整片随风摇曳的蓝绿色海水,却又透明得能看到海面下的暗色石头和鱼群。

早上七点钟左右,车停在了海边的巴士站,程诗下车后,一眼就看到了街边等候着酒店来接他的车。他本以为会是一辆小巴士,或者小面包车,“毕竟不可能就接我一个人吧。”他这样想。结果竟然是一辆前排算上司机坐两个人,后排坐两个人的那种黑色轿车。开车的司机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胡子花白,举着一块写有“奥兹奇迹大酒店”字样的牌子等在那里,看到程诗过来,确认了一下酒店订单,示意程诗上车,并且帮他把背包放到了后备箱里。

“欢迎来到伊兹密尔。”司机说。

秋季的凉风吹乱海上的云,它们移动得和城市的车流一样快,天边渐渐升起的清晨日光穿梭云中,像一个踩在海浪上的牧羊人,随风追逐奔跑的羊群。

司机偶尔会简单介绍路过的是什么地方,能买到便宜纪念品的巴扎,城市里古老的钟楼,知名艺术家在墙面上留下的美丽涂鸦,游客聚集的海边广场……程诗听着看着,没过多久,就看到了那栋伫立在狭长海岸线上的巨大镜柱,一面面反射着朝霞的镜子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天上的云是被这里投影了才有色彩。

尽管到的很早,但前台还是为程诗办理了入住,安排了一间三十二楼的房间,有一张松软的大床,地面铺着灰色地毯,大电视,绿色的欧式高背椅,点缀贝壳和月桂的纹路,还有一整面的落地窗,窗外是飞来飞去的海鸟,和望不到边际的蓝色爱琴海。

带程诗上来的侍者讲给他电视和冰箱的一些使用事项,并告诉他楼下此时还有早餐,“如果有胃口的话,请去品尝一下吧。”他说。

程诗在明亮的大理石浴室洗漱一番,昨天夜里并没有休息好,但是第一次住在这么精致的酒店却让他有点隐隐地激动,他换了一套衣服,拿着房卡和护照去楼下的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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