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将天空关闭,城市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开始了又一场日复一日的饕餮。它食用街道上的欢笑、满足和房屋里的寂寞、无奈,尤其热爱咸苦的眼泪、热辣的埋怨和滚烫的愤怒。这些东西越来越多,城市越来越大,肥胖,失去健康,摇摇晃晃,人们也就像城市这个布袋子里的玻璃茶杯,彼此互相碰撞,有的擦出火花,有的粉身碎骨。
一个已到中年的男歌手,正低头唱歌。
他面皮干净,头发微卷,宽厚的嘴唇轻轻地吻着迈克,从喉咙里流淌出时而粗哑时而清澈的歌声。
舞台下正中地方,一个穿条纹裙的高个长卷发女人,随着节拍慢慢摇晃,手里轻轻打着节拍。
男人们喜欢她这样的女人,独立却不拒绝人,有几分姿色,但一点不妖娆,在她的身边不会被说成色令智昏。他们闻她腋窝下飘散的香气。没人知道她的血统。
姜唯正坐在吧台前,望着雾气氤氲的鸡尾酒杯。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在品评其中一杯亚历山大。
酒就像雪,越是飘飘洒洒,越是寂静无声。hall,就是这样的去处了,一个,被鹅毛雪,覆着的地方。
一杯彩色气泡酒,超脱了自己的同类,被一只修长有力而颜色黝黑的手选中,无意地落在姜唯的面前,就像姜唯并没对它有任何感觉一样,被洁白而柔软的手送了回去。
“你就打算一直枯坐着?”遥远又熟悉的声音。
看向男人的时候,姜唯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她看一眼来人,又高抬头向四处瞭望。阿良正和那对情侣说话,身边并没有别的熟人。
为了遗忘,姜唯曾在几个城市之间不停辗转。她截断了所有的过往,唯独与这家酒吧的主人有些来往,那时,也还没有这酒吧。
“邹斌,”姜唯无可奈何地直望住说话的人,本是想怎么躲避,却不耐烦似的说,“你怎么在这?”
这两个星期里,姜唯反复做一个梦。她光着身子,从很高的楼上,“扑通”跳进温热的海水里。下落中,她看见风快速地从眼前吹过。风怎么能看得见呢?“哗啦”她进入水的世界,被惊吓的鱼忽然都朝着一个方向快速地游走。太阳光在头顶上一圈一圈地晃着亮,却越来越微弱,是她在快速地下沉。她感觉到窒息,脚下快速旋转起来。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无法移动半步。脚下的漩涡越来越大,她决定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坐在靠墙的长沙发里,身边隔几个座位都有不认识的人,邹斌要了六瓶啤酒,漂亮的女服务生很快就热情地送了过来。
金色亮片连衣裙在人影晃动的过道上闪着光,被一只胳膊拦住,突然折了一下,它的主人立刻堆出一脸媚笑。
“咱们也有十年没见过了吧?”邹斌没想过他们会在这里见面。
姜唯的眼神在邹斌脸上扫过。十几年过去了,他的皮肤变黑了一些,下巴上多了一圈胡子,眼睛更加深陷。
“真没想到,你竟然…。”邹斌抬头望着姜唯,笑着不知该怎么说。
邹斌只把酒瓶凑近,与姜唯碰一下,看她径自端着酒瓶发呆,独自回身仰头饮去半瓶。
台上歌手泪流满面,歌声浑厚哽咽。瞬间,记忆在姜唯的脑海里立起来许多高低错落的白色建筑。在音乐的掩护下,她皱起眉头使劲地在回忆中挣扎奔驰。
回忆比猛兽还要可怕,一旦被它捉住,就只能等着变成一具森森白骨。
陆龙游端着一杯柠檬水,悠闲地站在吧台边,遥远地眺望着闪现在姜唯眼中的往事。
姜唯站起来,已经快十一点了。她刚要走,听背后邹斌叫她:“哎,姜唯,我送你!”
姜唯回身摆摆手,沉着脸说:“不用了。”
“外面在下雨。”轻玉不失时机地插过一句。
“送你吧,咱们也那么多年没见了,想跟你聊聊。”邹斌把手往裤子上按了按,诚恳地说。
“你喝酒了,不能开车。”姜唯看看邹斌微红的脸颊,接着说道,“不安全,我走着很快就到家了。”
“那我陪你走走。”说着邹斌把车钥匙丢给轻玉,右手往前指,和姜唯一前一后出了门。
轻玉转过身,脸还舍不得地朝门口望。她向前走了一步,回过头时,正看见陆龙游从吧台边坐下了,眼睛也看着门口。
双向车道上零星过往几辆车,除了姜唯和邹斌,没有其他的行人。树被风轻轻地吹动,连最轻微的一片叶子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们就像两个浓妆艳抹的演员,在没有观众的剧场里彩排一场舞台剧。他们说的话都遵照着仔细编排的剧本,一字不差,声音在已经变得完全陌生的对方耳朵里,大得震耳欲聋。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邹斌的声音显得尤其温和,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
“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姜唯只顾着低头走路,笑是不经意的。
说了这两句话,他们之间就像过去一样,走得近了。
“干嘛还单着?”邹斌放慢脚步,眼睛眯着打量姜唯,就好像不仔细看着她,她就会突然像个十岁的小孩似的一溜烟跑掉。
“也得有人愿意要我。”姜唯语气释然,对邹斌的明知故问很不放心上。
“干嘛不要,你要求太高。”邹斌拱拱嘴,用最平庸世俗的话去揶揄。
“你这么知道!”姜唯望一眼邹斌,慢慢地摇摇头,脸上挂着对这次见面失望的苦笑。
一辆计程车在前方刚卸下一名乘客,缓行到二人面前,司机向他们探了探身问:坐车吗?两个人已经走过车门,邹斌挥起胳膊向后摆了摆。
邹斌再次跟上姜唯的脚步,却不敢与她完全同步。“那些同学说你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的声音在十几年的岁月冲刷下,有了一种粗糙鹅卵石的质感。
姜唯叹口气,用脚尖正踢着一颗从不知是谁的牛仔裤上脱落下来的铜质纽扣。她斜着头盯着邹斌:“我还想问你呢,听谁说的什么话!”
“谁都有自己的隐私。”邹斌看见了姜唯脸上的不悦,但接口又说,“要不是真的,那你就不对了,明摆着连个亲人都没有,干嘛死扛啊!”他说完,那铜扣正落在脚边,他用力一甩腿,纽扣快速地继续往前滚。
在姜唯和邹斌之间,像是有了一些什么,却又像失去了些什么。“你不明白,那些说的人,不明白,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姜唯叹口气,说得断断续续,慢慢悠悠。
月亮在天上画出一个细巧的弧形,在那附近点缀着一颗不很闪亮的星星。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姜唯的住处,她站定在一颗树下,好像能用它挡住一些风凉。姜唯笑笑,说:“你走吧,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