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齐云山说,咋是好,西淝河特色么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打不起精神,蔫儿巴叽的。我不是圣人也并非神人,我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劳若愁烦。炎热的盛夏渐渐失去淫威,新学年在盛夏的余威中开始了。校旁的河水依旧波澜不惊地流去;被积土埋半截墙的七间校舍仍象千年不曾进化的老龟鳖居在原地;校园东南那株可荫三亩地可撑半拉天的半枯银杏仍如一位睿智老人极有耐心地注视着乡旮旯里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小学的沧桑变化。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一切的一切一如既往又不动声色。齐云山讲话时依然是那副腔调那种姿态,慢条斯理严肃得可怕又幽默风趣亲切得感人。杰春讲课的声调仍旧缓慢适中步步为营。我们三人仍然从超出室内尺半高的室外,弓腰曲背颔首低眉钻进洞似的教室去现身说法,给未来的祖国栋梁传授科学的知识和做人的道理。下课了那些孩子们仍象遇到大赦的兔子勇敢地窜出洞窟,然后疯跑疯叫围着老银杏打闹追逐,再然后就是老师校长的你告我抓坏了辫子我告你踢疼了屁股。有一点没有改变,那就是担心——我一直担心这地窖式的教室这洞窟般的校舍哪一天会突然坍塌,无情地将两堂可爱的生灵一窝儿闷杀,如果(但愿没有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责任在谁?齐云山、刘杰春、我汪朝富?村、乡、区里?齐云山不知递了多少份修复校舍的报告。上边也来人看过,看过了也就走了。“撑一撑,注意一下,多留点儿心。”你这样说我也这样说,异口同声同工异曲。教室还是教室学校还是学校。一日齐云山说咱也保险去,于是就去“保险”了。回来后他问杰春和我,能保险么?
刘杰春一边认认真真地工作一边紧张有序地复习功课。因为他从县教委得到确切消息,说像他这样丢失证件的全县有八九个,只要所在教办室能出具有力证明明年都可以参加考试。当然没忘记抽时间找我叙叙,说三国谈水浒论聊斋,一讲便将我扯进他虚设的情境中去。我当然清楚他是在胡编乱造。美丽的谎言和漂亮的欺诈有时还真能医治这种病痛呢。烦恼渐渐在生活中淡化。这学期区教办室采取了新的措施,要求集体写教案,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地点写,不认真备课的话扣发当月工资的百分之二;不定期检查作业的数量质量及批阅情况,各种考试及竞赛要按部就班去进行。一切都上了行事历。每人又配备一只小黑板,还增加了体育设施篮球。校门口右侧有一棵大杨树,与那株老银杏正好成东南西北势。学校唯一的一只水筲坏了,正好有三匝水筲箍。两棵树上各绑一只筲箍当篮球圈。杰春会结网,齐云山给他半天假球圈下的两只小网便结好了。远望去还蛮象样呢,只是走势不太雅观不是东西也不南北,而呈东南西北向。我敢说这是天底下最简单的篮球设施。球去县城买了来,橡皮的。一下课师生就共同活动一起参与,倒也其乐融融。我们三个轮换着充当裁判和一边一个的主力队员,队员时多时少很难固定。有那些胆大些的不怕摔跤栽跟头的都上来也行。挑来选去全校四个年级两个班级一共二百来个学生也只找出二十来人能打能冲的。我们曾幻想有朝一日我们土队员能走出汪店走出西淝河冲出国门杀向国外独霸世界!每次比赛(我们叫打球)刚开始倒还规矩,谁往谁篮圈里投,可打着打着就乱了套,抢到球的抱着球乱跑,许多人忽拉一下也就跟着撵去如撵兔子大呼小叫,这时“敌我”阵线混淆,“阶级”堡垒消失,你往我圈里投我往你圈里撂。这时主力队员尽管呼号奔走八方努力四面指挥却也回天无术望球兴叹。直到那抢球的栽倒随即压成一座人山时,我们才不得不出面调停排忧解难。于是,第一局宣告结束。到底谁输谁赢裁判唯唯诺诺莫衷一是,不讲你好也不说他坏,好一个刀打豆腐两面光。有时也有那较执着认真的学生想弄个水落石出一清二楚就问“老师这场谁赢了呢,我抢了八个球?临时裁判就随口答应道:当然是甲队赢了。于是那问的学生就屁颠颠一路小跑满世界炫耀去了:“哦,甲队赢了甲队赢了——!”其实一开始就没分什么甲队和乙队。哎,好荒唐的欺骗。有时打着打着那些围观的学生也加入到抢球的行列里来,更渲染了一种气氛。每到这时那原先界定的场地立即就会缩成巴掌大,范围极迅速地往四周延伸。有时打到村人的菜地麦田里,有时弄到河沟里……不管怎样汪店小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生机。本庄的青年小伙甚至大老爷们儿有时也来撂上几球跑上几阵,撂来跑去也能挤出几身的臭汗。还有的不住地夸奖说不赖,抗大精神又回来了。当然也免不了校内外发生摩擦。比如正上课有人要打球,不让打他就跟你吵闹说前几天你踩坏了我半沟白菜和一大片蒜苗得赔。有一回竟发展到打架。
校舍西屋山旁是女侧所。女侧所不远处有座坟是村民汪振一的先人。有时打球乱抢乱跑就弄到这儿来。于是,下边是死人上边是活人的一座真正的人山就垒起来了。一开始汪振一还温和地找学校说不能再这样了,俺大俺娘死多年了还不得安生,你用球砸一下他拿球砸一下把娘大的头都砸烂了,再说在坟上又压又爬的也确实不象话。齐云山说你回去我管好学生就是了,谁没有父母老的谁能不死,往后再发生这样的事你就找我算账。汪振一感激非常地走了。齐云山的大包大揽很快就被事实否定了。球没长眼睛,学生又不是专职队员经过训练自控力特强,就是那国家级队员也有翻船失手的时候,何况我们乡旮旯里这年名不见经传小学的学生呢?只要有打球的,压坟爬坟现象就不能避免。汪振一走后的第二天又发生一起在坟上抢球的事,不过这次汪振一没有发什么火,只是阴着脸在校内转了几圈。此后又接连发生几起这样的事。那天我记得很清,那天是三八妇女节。上午第二节课后大休息校园内又开了锅,说神乎点那天也该出事。一个学生抢到球后中了邪般抱着球使劲往西跑,一下子就趴在了坟上,转眼就有许多学生往上撂。等我们三个看到去制止,汪振一已来到跟前。二话没说,汪振一张口就骂:齐云山我日你十八辈祖奶奶你咋不叫学生都去爬你爹压你娘?婊子造的花驴日的我打你个兔子熊——边骂边抻手往齐云山脸上啪啪贴去,齐云山很挨了两巴掌。我上前去拉,他朝我腿裆甩起就是一脚弄得我几天小肚子都疼。刘杰春见状不好从后抱住他腰使别子将他砍到,然后照他后腰狠踹两脚。这事经大队处理,各挨了五十大扳不长也不瘸。狗咬狼两怕。细想想这事还真不好处理,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与现实严重冲撞,谁也没有灵丹妙药。要么坟迁走要么校搬家没有第三条路。可是谁又能叫他迁坟谁又可以使我们搬校?
打篮球只是其中一项,往后又增加了踢毽子、跳绳、拔河,再往后音乐美术也开。课上烦了上累了想调剂调剂神经和气氛,就当堂吼上那么几嗓子学猫叫春学狗咬架学小小虫(麻雀)喳喳学驴叫唤;或者画个歪把子葫芦缩头老鳖断膀子秃鹰狗不像狗人不叫人的东西。因此,课堂气氛马上就活跃起来。师生情绪也倍感高涨。确切的说不清是哪一天,两只水筲箍做的球圈一只没了一只坏了,也说不清是那一天教室门口系着球圈的那棵杨树被人偷伐去了。老银杏树人视为神没谁敢动毫发,因此仍一如既往的兀在原址荫三亩地撑半拉天。从此,汪店小学作为主要体育项目的篮球扔到了河底寿终就寝销声匿迹了。体育不能不开展,不然要全面培养发展学生就成为空话。齐云山察古辑今高瞻远瞩想在原先踢毽子、跳绳、拔河的基础上再增加几个项目。为此学校专门召开了全体老师(实际上是三人)会议,研究讨论上哪些项目,无论上什么项目都要本着一个字——“土”的原则,就地取材因地制宜。杰春随机开个鬼玩笑说,齐校长今天我们就是开第二个遵义会议,三人军事小组正式成立,第三个长征行动在即,我们的名字就要永垂千古了。齐云山撇着嘴碜他:你老歪尽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八杆子打不着的,咱小人物一个上不了那个天安门,你小子要是有能耐就写写咱自己,能给自己作个传立个碑什么的那才算你功德无量,甭光说能腔。三人将儿时做过的各种游戏一一想来又一一说出,你兑几项他提几条,经过讨论研究比较,又加以摸拟演试,摒除那些低级庸俗落后且迷信色彩浓重的项目,最后达成共识保留开发五项:撵兔子、老猫打十二洞、挤老油、打秃妮子和杀羊羊。
这天是星期日。星期一下午及时召开了师生大会,将这五个项目拿到会上宣布并一一介绍说明。齐校长宣称这些项目是地道的土特产不掺一点假全是从民间挖掘出来的宝藏,我们要珍惜善用发扬光大,师生共同参与一起活动,除打秃妮子需要五人撵兔子需要三人外,其余三项人数属橡皮可长可短可多可少。谁家中要是有小猫小狗啥听话的活动物都可请来一同活动,贵在参与么?是不是汪老师刘老师?接着齐校长又说:“不过我强调一下,每个同学带来的参加活动的小猫小狗啦必须有个条件,那就是不能咬人!要是咪呜咪呜地乱抓乱挠,汪汪汪地乱咬乱撕那就不如不带的好。”会场异常地活跃,同学都笑了。笑声中一阵杂乱的掌声如喝醉了酒的西风扫过会场。齐校长甚是得意也乐得满嘴的灿烂。接着齐校长大手一挥宣布散会。于是,唿啦一下会场如开锅,乱哄哄闹嚷嚷叽哇乱叫。有被撞倒的有踩掉鞋的有扯断书包带子的,活象炸了窝的马蜂。刘杰春说,咱这样散会不行乱得很,群众看着影响不好。齐校长说,咋是好?西淝河特色么?说不定还能受表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