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天道无常。原以为做了手术,切掉赘肉,就万事大吉了,岂料病理结果又出来捣乱。
事情发生在出院三天后。七月十六日周日下午,我的主治医生李大帅哥来电说:你的病理结果有点问题,情况比较特殊,目前病情不明确。活体切片已被北京协和医院来我们医院授课的病理专家带走,要做进一步的会诊。周一下午你来病理科,有人会专门和你谈。
周一下午,病理科。负责我的医师姓杨,三十岁左右的女孩儿,她是那种一开口说话就让你觉得很靠谱、值得信赖的人。她尽可能不用术语,讲明了情况,让我别太担心,三四天以后协和那边结果就出来了。
七月二十四日,又一个周一,杨医师电话通知我去病理科。像一个匆匆赶往法院听取判决的嫌疑人,我感觉自己全身都是僵直的,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在熙来攘往的医院挂号大厅里,我如履薄冰似地走着,避免与任何人发生身体接触,因为此刻,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居然是:假如这一路上我能不触碰到任何一个人,结果就是良性;假如和别人有一点点摩擦,哪怕仅仅是衣服的接触,那结果可能是恶性。可以想象我行走时的谦让、躲闪、全神贯注和迟缓么?杨医师手里没有新的报告单,这是我最关心的。正疑惑间,她开了口:协和那边已来过电话,免疫组化做了,不显示腺瘤阳性;专家也会诊过了,意见不一致。所以没出病理报告,建议你到更权威点的上海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再次会诊,之后再做临床处理。
我怒了,很生气,气自己的身体怎么搞出这么个倒霉结果。一怒之下,决定除掉子宫及相关附件这些罪魁祸首、万恶之源。立刻要求住院进行切除手术。
下午,经闺蜜介绍,找到妇科主任王惠芬大夫——原来是她!第一天住院的早晨,那位如同运筹帷幄的将军一样率领部下查房、洋溢着书卷气的女大夫。了解过情况后,王主任婉转地解释说目前还不能手术,同样建议我去上海再次会诊。理由是——没有最终高级别医院做出的病理报告,无法确定手术范围,因为良性切除和癌切除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我理解,我也懂,但依然很愤怒,痛恨自己!姐姐开车百里来照顾我、给我送治疗费;老公在这种持续四十度高温的天气里得陪我去火炉一样的上海,来回奔波,送活检切片,托熟人找专家会诊!为什么我自己的罪孽要拖累他们来分担?我对自己痛恨到毁灭之方能后快的地步。我想到拿刀片去河里游泳时割腕,不要让尸体污秽了自己幸福生活很多年的家;想到此时既无结果,不如替儿子省一笔开销用作学费,离家出走,从此浪迹天涯,那里都可以做葬身之地;想到宁死不再检查不再手术,熬过儿子上研上博,一切圆满,死而无憾……可是,这些行为都有一个不可饶恕的后果,那就是丢下痛苦给母亲给老公给儿子,给姐姐他们。
在我若无其事的外表下,心里矛盾万分地纠结着。如果母亲知道,她会让我怎么做?儿子呢?他会有什么想法?可是,不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那样,我一个人去上海,我去过,熟悉路。况且只是送病历和切片去,也没别的要做,没必要你陪着,还赔路费。”我向老公提议。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瞬间觉得自己是白痴,是异类,是精神病患者,是逆生长回去的蠢小孩儿。但是我心里非常清楚,他现在能够给我的也只有陪伴了,连买火车卧铺票这种事都帮不上忙。
悲从中来……
也许,这次的病正是摆脱一切的最佳契机。从上次手术至今,我似乎都活在混沌一片里,未曾有过冷静深入的思考:花很多钱,甚至用掉儿子的学业基金,去挽救自己已历经半个世纪、已走过万水千山、已饱尝酸甜苦辣、早已生无可恋的一条卑微得一粒尘埃都算不上的生命?每条生命不都是可以转眼成烟的吗?为什么我不能?这段时间也一次又一次触碰到心底深处暴露出来的求生本能,但是我几乎不被触动。那种本能对我的影响微乎其微,当然,它存在着。
也许正是这种来自本能的微弱存在,令我犹疑并徘徊在此刻的心境之中。也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存在,让我躺在了开往上海的夜车上。窗外黑黢黢的原野、城市、村庄与江河都浸没在无边的幽冥中,黑暗无边无际。世界一片混沌,没有谁知道混沌的外面是什么。我想,其实前方和现在一样,现在是过去的前方,前方又是未来的现在,我们被铁皮包裹着的生活几乎永远不会脱离设定的轨迹,直到终点!而每个人的终点站是不同的,有人早早就下了车,有人中途下车,有人会抵达终点——那个终点也是相对的,因为还有人从那里出发启程,驶向别处。你的终点是别人的起点,所以旅途是没有尽头的,所以所有的人都是中途下车者!我此次的目的地是上海,其实,它也只是一个中点,我的旅途还有必要一次又一次地延伸吗?我觉得终止,休息,是内心真实的愿望,我走累了,前方无论有什么风景,对我都失去了吸引力,我渴望终结自己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