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以前是个桃乡,虽然如今已变成了水果之乡,但我最不能忘的还是小时候随处可见桃树的家乡。
那时候的家乡,每到农历三月末四月初,就会变成粉红色的世界,真真切切是漫山遍野的桃花。即使那时候的我还年幼,尚不懂得什么叫做惊艳,却还是时时怀着惊艳的心情去努力地、争分夺秒地观察桃花们,企图把那画面永远地留在记忆里。后来年岁渐长,不时在零零杂杂的文字中看到有人说桃花有些艳俗,风尘气太重,心里总是感到十分愤怒,想着,他们定没有见过如我家乡那般美妙的桃花,才会有此论断。
在大西北,有个地方四季分明、温润明朗,并且无论冷暖,都常有晴好的天,那这个地方一定称得上是宝地了。试想想,一个不大的镇子,既有长河大山的豪迈,又有江南烟雨迷蒙的娇羞,就如同一个美丽的姑娘,既高挑开朗,又白皙细腻,那她定是迷人的。是的,我的家乡就是如此,远远近近全是高山,唯独将中间的平地空出来,小镇的人们就生活在那个空出来的圈子里。豪迈雄浑的渭河穿镇而过,也许是它滋养了小镇人们大气的性格。那大山里也有着许多村庄,没有村庄的地方,都被勤劳的小镇人民开垦成可以生长各类植物的土地。丰腴的大山长出无数粮食水果和蔬菜,那平坦的原地也绝不落后,它们共同养活着这一方的人。
桃树就生长在这样的地方,桃花就绽放在这样的地方。那里的人们都是深爱着桃花的。
过完一个沉睡的冬,桃花率先带来铺天盖地的生机。歇完了整个冬的人们也摩拳擦掌地准备着投入劳动,开始新一年的工作。所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虽然小镇不大,但桃花的盛开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许是不同高度温度也不一样的缘故,往往是川里且靠近人们居住的地里的桃花会含羞带怯地先睁开眼(在家乡,这种大山中间的原地被叫做“川里”),在这些“先行者”的带动下,她们的同伴们就会前前后后地赶来赴约了,等到川里和山上较低的地方,都布满大片大片的桃花以后,山上的桃花就开始透出浅浅的粉,这个时候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还没开的少数花儿也会加快绽放的速度。到了农历三月末,才真真正正成了桃花的盛会。从川里往山上望去,已经完全看不到大山原本的样子了,素来威严的大山仿若变成了待嫁的少女,从头到脚都透着羞答答。从山上往下看,川里已被完全笼罩在粉色的烟雾里,间或有几块地是苹果园,隔开了大片的粉色,不但不影响美感,已经抽绿但尚未开花的苹果树反倒为那繁华的粉更添了几分活泼。
不过,如同这世界上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很短暂一样,桃花也是如此,它的花期十分短,盛放的日子只有几天,之后就会凋谢,桃树就开始生长叶子,孕育甜美的桃子了。也许,桃花的凋谢是因为她的使命已完成,为了果实而让路罢?否则,为何她如此的从容呢。
只有从小就和桃花相熟的人知道,即使桃花看起来似乎一样,但其实,仔细观察会发现,山上和川里的桃花有着深浅不同的色泽,即使同在山上或同在川里,所处地位的不同也会导致她们产生细微的差别。每一块地的桃花,每一树桃花,每一朵桃花,甚或每一瓣都是不一样的。她们都是各自独立的生命,有不同的使命。不信你看看,到了一定的时节,除了树上,就连地上也到处都是粉色的桃花瓣,因为农人们为了让桃子长得更大更好,到了特定的时候,就会把每一簇桃花进行摘除,留下开得最好最大的那一朵,将希望寄托在那一朵上面,满心期望着她能够长出最好的桃子。我想,再没有比这些被摘除的桃花们更懂得“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道理了,她们生而为花,却也甘愿为了自己特殊的使命而放弃在枝头怒放的权利。
桃花从生到死都是一场美丽与惊艳的演绎。而在我的记忆深处,最难忘的,是那“桃花带雨浓”的景致。那是桃花的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盛放。那时,几乎每一朵桃花都已经开放到极致、美丽到极致了,地上铺满了粉色的花瓣,农民一年一度的“择花儿”也已经完成。接着便有一场蒙蒙的、温柔的雨落下来,浸湿每一朵桃花,她们的颜色在细雨中仿佛加深了一些,变得愈发娇艳。迷蒙的雨,美艳的花,氤氲在安静的空气中,不若人间。
雨很快就停了,太阳随着就会升起,人间也很快就见不到这粉色的精灵了。与其说,她们的生命终结在这雨里,不如说,这雨是来接她们回归的情人,因为那雨丝温柔,似呢喃。
桃花们不在一起绽放,却在一起离开,汹涌地来,干净地走,盛放伴随着死亡,几乎没有凋零的过程,留在人们心中的,只是美好。她们何其聪敏。
后来,小镇渐渐发展起来了,因为桃子的不好保存和容易腐坏,越来越多的人将桃树砍掉种上了价格高且广有市场的苹果,桃花自然也越来越少了,可是,那盛放的桃花依然开在小镇人的心中,你看,那小院里,地头上的小小桃树,也许是人们对逝去的绚烂和繁华的纪念吧。
小镇的老人常常说,假如在春天夜深人静的晚上,去桃园的话,会听到清晰的咔咔声,那是桃子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