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地的人越聚越多,男男女女,七嘴八舌,一会儿有人凑过来,一会儿又有人听几句不感兴趣后溜走,来来往往的,各自寻找着有吸引力的圈子。如此一来,只言片语、断章取义、随意发挥的情形就时有发生。有的根本没听见前半部份,不知道你要回去,只晓得李三娃跟他老子闹架,可也忍不住要发表几句言论。好像议论别人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权。
八十好几岁的柳爷,耳朵有些背,心情却不错,又总爱数落后生不守传统。他说话最鲜明的特点,就是慢得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刻意说给别人听。那对浑浊的老眼,则漠然地望向遥远天际,仿佛在传达玉皇大帝的旨意:
“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啰,老——辈——子——留——下——的——规——矩——都——不——好——使——啰——”
柳爷的老古董言论立刻引起一团哄笑。
一位五十岁上下,身穿西服,看上去一副见多识广的派头儿,估计外出打过几年工的精干男子,环抱双手,下半身站在圈子里,上半身斜伸到人群外,像河边的歪脖子柳树,正努力发挥想象,试图说服柳爷理解某种不可理解的现象:
“柳爷嘞,是时代不一样了。过去交通不发达,联系不方便,亲戚什么的又住得远,若没什么大事儿,几年都会不到面。要不是红白喜事送个人情,人到走到,拿什么维系感情呀?”
人群中窃窃私语,有人点头附和,有人一脸茫然。男子瞥了一眼嘈杂的人群,接下去说:
“再说了,以往谁家有事不都图亲朋好友帮个忙?否则人死了摆在家里,烂得发臭也抬不上山。而现今呢,不管大事儿小事儿,只要一个电话就能搞定。有钱能使鬼推磨,市场经济下还有什么买不到的?所以呢,你老人家也多理解理解年轻人嘛,传统也在不断进步的嘛。”
“怎——么——讲——也——不——该——忘——本——呐,全——都——乱——了——套,那——还——了——得——”
柳爷用劲侧耳倾听,却不吃男子那套。他年轻时努力拼搏,打下了坚实基础,一辈子受人尊重,他的话当然不容易被推翻,所以自顾吧嗒吧嗒他的叶子烟,再吐出几口虚无缥缈的轻烟,才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辩驳道。
几位上年纪的妇女嘻嘻哈哈地帮腔,为的是图个乐呵:
“就是啊,柳爷,大城市可不比咱们小地儿,好多打工的回来——哎哟,洋得很——人都不晓得喊啰!”
“外面虽然好,还是不如左邻右舍的,在一起多亲近哟!”
……
那时柳爷才半眯住双眼,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远方,嘴角雕刻出微笑,踱着弱不禁风的方步,寻找下一个主题去了。仿佛他不曾参与任何辩论,也不曾在三角地的历史上留下任何奇谈怪论。
乡亲们越议论越起劲,三角地热闹得像壶里的开水,不停翻滚起来。你父亲默默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不久前,他还是主角儿,本来是你要回来的消息引起围观,可是在一轮又一轮围观后,话题已经偏离预设的轨道,逐渐上升到道德和伦理层面。正如人们争论辩驳的那样,道德和伦理的孰是孰非,恐怕最伟大的哲学家也难以判定。只不过,于县城一角的新兴“城市人”,躁动与不安每天都在刺激他们、洗刷他们,让他们更加迷茫,就连确立已久的自我信仰也难以为继,逐渐陷入一片混沌状态。诚然,你父亲完全可以把双耳封闭,双眼蒙住,对那些言论必将引出的结论不予理睬。但是,人非草木,在社会舆论面前,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直到一曲“山歌好比春江水……”骤然响起,才将你父亲从沉默中唤醒。原来是你母亲打来电话,叫他回家吃早饭。如果继续留在三角地,尴尬在所难免。虽然对他而言,乡亲们并非专有所指,更无恶意,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另一方面,毕竟儿子十几年没回家,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不只是那天,平常也没少听那些刺耳言论:总有外出的孩子突然回家,随后闹出矛盾和笑话,让他们的父母无比难堪,甚至大失所望。每当遇到那种情形,你父亲就暗自在心里做一番比较,而比较又从来没有结果。无论如何,他还是明智地尽早开溜更好,何苦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呢?更何况,人们又无从体验他此刻的心情。
你父亲转身离开,像一片落叶被风吹走,悄无声息。他所不知道的是,很快,三角地又传开你要回家的消息,像被一阵龙卷风又刮了回来。
首先是张婶在打听:
“刚才好像听说又有谁要回来?”
“是老周的儿子——”
老王主动承担起解释的任务,似乎在宣称你也是他的儿子。
一听说是你,乡亲们又聚精会神、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起来。那情形,像在评价一件奇珍异宝,又仿佛某个神秘人物要出现,而那些负责夹道欢迎的,正翘首以盼、争先恐后,兴奋得有些异常,一如不说上两句话就会遭受巨大损失似的。
那一轮议论,又将三角地的温度推高了好几度。有说你大有出息的,有记起你从小学习上出类拔萃的,有神秘兮兮地透露“人家年薪100万”的,有炫耀自己幺儿跟你关系好的,有把儿子的出息归结为老子教导有方的,也有提起老周和淑芬去看过你一回的,还有祈祷自己小孩能有你三分之一争气就满足的……虽然也有质疑你多年不回家的,但声音弱小得就像一根针掉进地毯里,只需瞬间便无迹可寻了。
人群中,有几个后搬来的住户,更是小心翼翼地打听你,指望能多了解那位神秘的儿子,好融入眼前难得的温暖中去。
在乡亲们眼里,此种反应未尝不可理解。那个十多年没出现的小子,在你父亲那一代,以至于在你这一代,都曾如同偶像般地存在过。在农村,特别是当时的农村,望子成龙是每个父母的殷切愿望——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书读出去将来有“轻爽饭”吃,一家人也才有望沾光;若读不出去,就会一辈子沦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伯伯,全家人都不会有指望。因此,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家孩子是读书的料,也曾极尽所能地精心打磨,期待孩子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时,孩子们都以你为榜样,但幸运偏偏只降临在你们老周家。你很小就展露出读书的天分,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前无古人地在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而且一举考中名牌大学。
你要回去的消息不胫而走,像是有人忽然发现柳条上的嫩芽,一下就唤醒了青春的美梦,仿佛又回到那个追梦的年代。于是,连爬上脸颊的皱纹也一点点消退,就连清冷逼人的倒春寒也不再那么寒冷。
值得一提的是,在很多情况下,处于狭隘之地的狭隘之人,或多或少都对他人的好怀有嫉妒之心,但唯独对志远你,乡亲们却出奇地一致,打心眼里充满了羡慕和崇拜之情,乃至那么多年过去,羡慕和崇拜之情依然真切如初,旺盛如初,甚至有增无减。
三角地的议论之声此消彼长,一直持续到太阳高高升起,人们才陆续各回各家,各忙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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