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风俗说,去世三年的人,如果再也没有梦见,就是转世投胎去了。我已经半年多没有梦见奶奶了,爸爸说过年前他最后一次梦见奶奶,她笑眯眯得,面色红润,和爸爸说她过的很好,每天都很开心,让爸爸不要担心。爸爸半夜醒来哭了好一会儿。自此,不止是他,连我也再也没有梦见。我想着,如果奶奶真的投胎去了,那是好事,只是每每心情不好,又总是会控制不住想起她,一想起她,又忍不住哭一顿。
我真想你啊!
我在家里年纪最小,因为爷爷总共才两个儿子,我爸爸是长子,叔叔是老幺,和爸爸差了有十几岁。加上爸爸不爱念书,初中毕业后执意不肯读高中,结婚得早。家里孩子不多,人口简单,倒便宜了我们三兄妹得了爷爷奶奶姑姑们许多的疼爱。长姐爽利,打小就有主见,八九岁上和奶奶拌嘴就能把奶奶顶得回不出嘴。哥哥是男孩子,上山抓鸟,下河捉鱼,总没有几时是安静的,也不耐烦总和奶奶说话。只剩一个最小的我,因了年幼家里娇惯,爱哭爱娇,性子绵软。奶奶反倒最喜欢与我在一处。也因为这样,奶奶许多故事也总只对我说。
奶奶长得白胖,因为怕热,夏天睡觉总要摊成大字形,还爱打呼噜。哥哥姐姐不爱跟奶奶睡,我却喜欢,跟奶奶睡晚上她总要跟你说很多以前的事情。
她老神在在得说:“你别看我现在胖了,我年轻的时候可讨人喜欢,我18岁嫁回来,隔壁的三奶奶老夸我可爱,说我腰身只一掐,像小竹鼠!”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竹鼠可不瘦啊,竹鼠浑身都是肉滚滚。我性子面,有疑问也不敢说,只好点头附和.:“那你怎么现在这样胖?”
“嫁回来才18岁,原来在娘家千娇万惯,出嫁前我爸没让我下过地,谁知道跟着你爷爷回来,长子长孙,最小的弟弟才两岁,每天早上起来要挑满一家人吃的水。没挑过,当姑娘瘦力气小,你太奶奶总嫌弃。回来天天干活,累的快死了,吃得可多!不吃可没力气挑水干活,一家子十几口就我一个媳妇儿,衣服都难洗…”她一气说了很多,给我摇扇子的手盖在脸上半天不言语。我察觉到她的难过,忙翻身把扇子拿下来觑她的脸。
她又呼啦啦大力扇起扇子:“回来三年才怀上你爸,有一年春,池塘边上,一棚南瓜苗长得可好,一棵苗爬了整个架。你姑婆那时候没嫁人,特特把我拉到棚前:“大嫂大嫂,你看这南瓜可奇怪,光长叶子不开花!!”
奶奶性格爽利,刀子嘴豆腐心,肤白,鸦青的头发一大把。我是相信她讨人喜欢的,像咱们身边都有的那种小女孩,明媚娇艳,活泼开朗。
我咂咂嘴,不知道如何安慰。
爷爷在乡里素有贤名,吃公家饭,长得俊朗。太奶奶二婚嫁给太爷爷,四十岁上才得了奶奶和舅公两兄妹。宝贝得不得了,奶奶跟花儿似得养到18岁,和隔壁村一个憨厚的后生订了婚。谁知爷爷单位医疗队下村帮扶不知怎地两人互生情愫,和英俊潇洒又吃公家饭的爷爷相比,隔壁村只知道种田的后生奶奶连见都没见过。我私心以为,说不定那个男孩子长得比我爷爷还帅。待到爷爷的帮扶任务完成,自觉也放不下奶奶的爷爷自己作主上门提亲。被太爷爷一顿打出去,这下奶奶可不依,她是从小娇纵惯的,在家大吵大闹,非要太爷爷出面把隔壁村的婚事退掉,把太爷爷气得仰倒死活不肯。
太爷爷自有他的顾虑,在他看来,爷爷虽是吃公家饭,但父亲刚逝,寡母体弱,身后弟妹一大串,自己的闺女自己明白,在家千娇万惯,回去做人长嫂千辛万苦自然一万个舍不得。热恋中的奶奶被冲昏了头脑,闹了两天不吃饭,太爷爷心疼,终于还是应了。
婚后除了春种秋收,还要侍奉婆婆,照抚弟妹。爷爷少有在家的时候。以前农村路不好走,黄泥巴路一下雨溅一身泥。村里到乡里二十几里路,沿路没有人家,全是山。手心里长大的姑娘嫁人成了媳妇,婆婆难缠,小姑子三四个个个挤兑她干活,爷爷是那种典型的农村长子长兄。稳重内敛,与人为善。把所有弟弟妹妹的前程都挂在身上。奶奶除了身体上的劳累,经常满腹的委屈不知道与谁说。
又一次被婆婆刁难,大晚上的,奶奶一个人气冲冲往娘家走,山路曲折,沿途磷火重重,越走越怯,吓得大哭。思量半夜回家怕父母担心,又无法开解自己的委屈,一个人坐在田埂下从半夜哭到天光。天色将亮未亮,正困得打盹,远远得听见有孩子哭得逶迤。以前多有鬼怪故事,奶奶吓得不行,又过半天才看爸爸拖着大姑姑和小姑姑一路呜咽跌跌撞撞沿小路来,要去外公家找妈妈。山路难行,两个妹妹年幼,衣服也尽被露水打湿。见了奶奶终于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自那以后,奶奶再怎么生气吵架都不走了。
奶奶在家上山下田,生儿育女,侍奉婆婆,三个弟弟娶媳妇儿,四个妹妹要嫁人。等终于事情都办完了,孩子们也长大了。
奶奶老了
越到晚年,她越是后悔当时曾那样激烈得反抗过她的父亲,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是她爸爸。
也曾有跟爷爷吵架吵得激烈的时候泪水四溢:“谁都是爹妈养的,我是石头生的吗?我爸要是知道我今天这样他要心疼死!!”
时间啊,终于会把风花雪月都变成财米油盐。
她的腰变得粗糙,手指粗大,头发花白,你再也想不到她年轻时候娇嗔的样子了。到晚年她最大的信仰就是求神拜佛。每日清晨起来烧香祷祝,她必要微弯着腰,举香把全家子都保佑一遍,确定一个都没有落下,再郑重其事得鞠躬三次。插上香,再去做早饭。她供着一个瓷观音,到后来我们学业渐长,越来越没有空回来度暑假,她便越发的虔诚专心礼佛,逢初一十五要去家附近的山庙进香拜拜。遇到诸如菩萨生日的大日子,更是出钱出力,到后来山庙搬迁,据说缺一个观音,她索性连观音都捐出去。虽然我也质疑过观音可否能捐。但看她接到消息兴头头回来洗澡洗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走在吹吹打打的仪仗队中间满面笑容,再觉得奇怪都会觉得,嗯,她高兴就好了。
我总记得最后一次见奶奶的场景,那天是中秋节,我们一家子回老家过节,到家却不见奶奶,爷爷说还有一垄地瓜没挖,奶奶去地里挖地瓜了。我迫不及待想见奶奶,就去菜园子找,走到一半,奶奶迎面从对面来。那天天气真好啊,天高云淡,太阳很薄。菜园子里的梨树四五米高,风吹得叶子刷拉拉响。奶奶身材圆板,担着两框红艳艳的番薯走得利落,身后跟着隔壁三奶奶家的小黑狗。此情此景,至死难忘。
中秋节后两个多月,奶奶在一个清晨突发脑出血去世。
那个明媚的少女,把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她的丈夫和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