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嘴里有一只回不去的白兰鸽

1

若是我还有童年关于奶奶的记忆。

记得她总是在我顽皮打烂家里的器物时,将我整个人抱起,坐在她瘦小却结实的腿上。

我感受她温暖有力的手臂环抱着我,本来活泼吵闹的我,顿时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奶奶在我耳边总喃喃唱着一首简单的曲调:

白兰鸽啊白兰鸽,你要飞去哪?这里就是你的家。白兰鸽啊白兰鸽,天高水太远。等你的人在想念。”

爷爷走得早。

我唯一一次瞥见爷爷的样子,是翻腾奶奶的柜子,在厚实的衣物下,压着一张黑白的老照片。

爷爷盯着镜头不苟言笑,他木讷的样子倒是跟爸爸一模一样。奶奶打着淡淡的底妆,形容姣好,端坐在爷爷旁边,脸上夹带着一丝不经意发现的嘴角弧度。这是我见过奶奶最美的样子。

听爸爸说,奶奶是个胆小的人。夜里若是要上厕所,会偷偷把爸爸从被窝里拉醒,爸爸变身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保护神,极不情愿地被奶奶硬拉着穿过门外的夜色。结束之后,还不忘嘱咐爸爸不要告诉爷爷。

爷爷每天要在店内做活。365天,从不例外。奶奶下午做完饭,就用盖子扣上盛好的菜,端放在饭桌。接着就提着小板凳,坐在门口,她嘴里哼着熟悉的曲调,紧盯着余晖将尽的流云。直到爷爷从外面回来,奶奶才站起身来,两人习惯性地点点头,就进里屋吃饭。

爷爷走的时候,奶奶非常平静。她和往常一样坐在门口,挺胸抬头,深邃的眼珠一动不动。直到爷爷的棺材下了葬,她才仿佛松了口气,好像自己背负的使命也完成了一般。

奶奶14岁爱上一个男孩。听说那男孩唱歌很好听,长得也清秀。那时候物质很贫乏,肚子饿的时候,奶奶就跑到男孩面前,请他唱歌给自己听。他们常常坐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哼着悠扬婉转的曲调。

16岁时,奶奶听从她父亲的安排嫁给了爷爷。听说出嫁的当天,奶奶化了四次妆,前三次全部因为奶奶的眼泪被打花了。

日子从守望转变为平常。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爷爷继承太爷爷的家业,在村中做着木匠活,一做就是一辈子,除了后来爸爸考上大学,一家人出门了一次,爷爷和奶奶再也没有踏出过村子。


2

爸爸从城里搬回了村子,要去照顾这些年来有些疯疯癫癫的奶奶。

她嘴里嗫嚅着白兰鸽的调子,每天一大早就坐在村头的火车站,目光呆滞,直到余晖从村子里逃走,她才踱步回家。久而久之,在村里的小孩眼里,把她当作了一个可以嘲弄的疯子。

爸爸呵斥过很多次聚集在奶奶身旁顽皮的孩童,可每次中途离开再回来,总见着奶奶的额头上有好几口破开的伤,暗红色的血若衰落的花瓣烙印在奶奶的脸上。

不知从哪一天起,村里来了一个穿着整洁的老头。他总喜欢扯着他沙哑的喉咙,一边走一边唱着歌。奶奶第一次听着他的歌时,整个人瞬间呆住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歌声渐渐高亢,再渐渐低缓,如同消失在地平线上。

奶奶着急回家,打开好几年前爸爸给她买的却从未打开过的粉底、化妆液,一个劲地往脸上抹,直到将自己变成一个浓重的若演丑角的乡村姑娘。也是那天开始,奶奶又将闲散时光的一部分配给了化妆。

后来,奶奶就坐在门口,手里打着拍子,大声唱着歌。很多村民路过,以为奶奶因为爷爷走了,脑袋开始不正常。他们殊不知,奶奶在等一个人。

那个男人没多久就再次路过奶奶,他听着奶奶的歌声,斜乜着奶奶,脸上不露痕迹地带着一丝轻蔑。直到那个男人渐行渐远,奶奶才大声喊出她似乎原本就在结婚那天应该忘记的名字。

从那天起,男人经常相约奶奶在清晨的鸟语里,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一起唱着过往的歌曲。男人会采摘一束味道清雅的鲜花,轻轻插入门口的锁环,在奶奶欣喜若狂的眼神里,又保持着严肃和庄重,向奶奶解释这些只是这么多年欠着奶奶的情谊。

奶奶仿佛坐着时光机,又回到了可能在梦里无数次想要回到的那个青春年少。

她开始变得亢奋,跟村里的人熟络地招呼,极尽热情。在了解奶奶的情况后,热心的村民们劝奶奶尽早离开这个男人。

奶奶常把这些话告诉那个男人,然后双手握紧男人的手,脉脉地望着她眼前的人,并申明从此以后他们都不会分离。

男人在饭桌上大口吃着奶奶亲手做的可口的菜。有时候,他的饭量很惊人,抵得上我和爸爸两个人。但男人无论想要吃什么,奶奶一定会满足他的要求,就像对待爷爷,对待我一样。在我心里,没有比奶奶更好的人了。

男人跟奶奶讲起很多在外面工作的趣事。

他说第一次去北京就认识一个有钱人,他做了他们家的司机,经常开着车到全国各地。他说起他到过的白雪皑皑的长白山,那里的湖比一个村子都大,湖里有一种大鱼,和奶奶家的屋子差不多宽。他就站在长白山厚重的积雪里,放开嗓子,唱着和奶奶唱过的歌曲。那声音就在山里面一直回荡,一直回荡啊。

奶奶听着心驰神往,激动地抓紧男人的手。男人承诺以后的日子里,一定会带着奶奶去他去过的所有地方。

某天,男人向奶奶恳求,想要借一笔钱。

尽管数额很大,奶奶却毫不犹豫地将和爷爷在一起经年累月存储的所有钱一并交给了这个男人。

男人感激涕零,一个劲地磕头给奶奶。

走的那天,男人和奶奶在火车站哭了很久。他们相互拥抱,握手,再拥抱,直到火车要开了,男人才恋恋不舍地登上了火车。

他坐在车窗边,探出头。扯着沙哑的嗓音,唱出那首他们从小到老一直吟唱的歌曲。

奶奶哭的不成样子,只听见男人在车窗外留下最后一句,也许是这一生奶奶听到过的最美的话——

等我,我很快回来。


3

雨水从昨夜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清晨,把乡村原本就泥泞的地面变得更加寸步难行。

奶奶收拾收拾头发,化了一个淡淡的底妆,顺手将一朵不知名的白花,插在头发边。

她撑着伞,小心翼翼趟过低浅的水面。雨水拍打着春天的树叶,偶尔冒出几句撒欢的鸟鸣,她忍不住停下来,斜举着伞,望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雨水落在她手腕,她轻轻掸了掸,接着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火车站的对面有一家小卖部,粗鄙地搭建了一个瓦棚,尽管有一些漏雨。

奶奶放下自己带着的小板凳,要了一杯水,安心地坐在那里。她的眼光时而向上,望着落不尽的雨;时而向左,三五个人像一副山水画般穿过。但每隔几秒,眼光总要看一眼火车站。

鸣笛声在雨水里不清不楚,直到很接近了,它才如一把拙钝的剑划破雨雾。

先前的奶奶总是很激动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对着火车站眺了又眺。从一个个面孔里快速扫过,奶奶互相握紧的双手渐渐放了下去。再后来,她就只坐在板凳上,把脑袋抬得老高。

雨水渐渐停了,当最后的余晖从一个高耸的山头出来,整个村庄被染成红彤彤的一片,如一朵梅花般好看。

余晖爬上奶奶布满褶皱的脸颊,她似乎被触动一般,情不自禁从嗓子眼里蹦出那句随后永远传唱在这里,同时又被某些村民作为疯癫象征的歌词:

“白兰鸽啊白兰鸽,你要飞去哪?这里就是你的家。白兰鸽啊白兰鸽,天高水太远。等你的人在想念。”

爸爸极力阻止奶奶做这样的蠢事,他赶回老家,把能看见的所有男人送与奶奶的物事全部扔掉。

奶奶哭了三天,也绝食了三天。爸爸妥协了,奶奶才开口吃第一口饭。

奶奶的故事开始在村里流传,一些好心的人常来劝说奶奶,直到发现奶奶是一块硬实的铁板,终于死心。

随着村民开始嗤笑,鄙夷、甚至有意捉弄,奶奶越来越缄默。在她心里,已没有什么比那一句话更重要,若是让她付出一切,她愿意。她相信那个离开的人一定会兑现他们之间的承诺。

天上的流云千变万化,从未重复。有时,它从夜里来,有时,白天它就消失不见。

村东的田地被改建成了做鞋的工厂,务工的外来人开始络绎不绝来到这个村庄。村里的孩子业已长大,在火车站和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含情告别,转身又满心欢悦地离开。

日光还是那么长,它将村子的影子印在水泥地。有时,它想拉扯一首歌谣,却发现全无影子,只有一个渐渐佝偻的女人身影,仿佛如同一座村头的雕像,静置在那里。

但有些东西日光是照不到的,比如女人渐已花白的头发,比如,那已如同烧焦的老树根般皴皱的手。

村里的人早已将这个女人当做了一个疯子,纷纷嘱咐他们的孩子尽可能躲避,可转头孩子们却又拿着小小的石子向女人扔去。

我看到奶奶的伤痕在脸上形成的沟壑,极度悲痛。即使一个个告诫、恳求甚至威胁,那些孩子仍然我行我素。

我常常在想,真的有什么办法可以免除奶奶的所有伤悲嘛?那些关于虚假诺言的,那些关于笃定坚信的,那些关于罪恶的玩弄。它们一个个都像瘆人的触手,在我心底挖着洞,一想到奶奶,我的眼底就充满悲苦的眼泪。

后来,真的有一天,我竟看到了一种世上存在的最自然的消除苦痛的方法。

那一天,奶奶突然病重,她爬不起床,说不上话,随时随地都会像爷爷一样离开。

我涌现在心头的,竟是一丝感激。看着奶奶受到的伤痛,好像马上就可以被一笔勾销。我哭红了眼,却又在最后听到了奶奶嘴里最悲苦的话。

在生命弥留之际,她好像用尽了身上所有力气,叫出了那个原来她一直爱着却被欺骗者的名字。

我痛恨白兰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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