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轼《卜算子·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年青时,涉世未深的我,并不懂得欣赏苏轼的这首小词。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一回看到在动荡年代死里逃生之后复出的韩美林的一幅画,题目就用“拣尽寒枝不肯栖”。当时心灵深处猛地被深深触动,隐隐约约地感到这句词所隐藏的很深的意蕴。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找来了苏轼的这首词,细细地读,慢慢地品。再后来,余秋雨《文化苦旅》有一篇《黄州突围》,讲述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到黄州的故事。读完后,我对这首词的理解也就深了一层。最近,重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对这个所谓“不可救药的乐观派”,有了更多的思索。
近年来,常常喜欢在入睡前,默诵古典诗词,有助于排除红尘杂念,入静入定。有时也会在意识朦胧而潜意识活跃的状态中,似有神助地潜入古典诗词的艺术境界,在半睡半醒中感悟古人的心灵。有一次,于朦胧之中,默诵这首词,突然之间悟到苏轼初到黄州真实而复杂的心态,全寄托在此中。
“乌台诗案”后,因皇太后惜才,苏轼才免于一死,被贬到黄州,那是一种死里逃生,是不幸中的大幸。刚到黄州,苏轼暂时寄居在“定惠院”,一个小寺院里。这首小词,就是在定惠寺院“寓居作”。那是一种惊魂初定,大难不死之后百感交织的反省吧?
以“缺”字开篇,暗示了这首词的悲苦基调和氛围,含义深远。“缺月挂疏桐”,虽是写景,隐喻的却是诗人所处的困境。在一个缺月孤独挂在几株桐树稍的清冷静夜,诗人独自走出定惠寺院,到江边漫步沉思。“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夜已经很深了,在这样残月暗淡的深夜,众生都已歇息了。只有诗人独自在江边不停地徘徊、徘徊。此夜、此时,谁看见诗人在流放中孤独徘徊的身影?大概只有在江边缥缈雾气中,独自飞过的鸿雁吧?
看着在苍茫天地之间,这只低低飞过的孤鸿,诗人不禁灵光一闪,触动联想:我不就是这只深夜还在独飞的孤鸿吗?它为什么还没有在江中沙洲的水草丛中安歇?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惊吓?也许是被自己的恶梦所惊醒?于是,不敢安睡,无法入睡,“拣尽寒枝不肯栖”,只好在这寂寞而寒冷的沙洲上,独自地飞来飞去……
用今天的话来说,苏轼是以“孤鸿”为“客观对应物”。借孤鸿,写自己被贬之后的孤独困境。(“乌台诗案”就是因为文字狱而被陷害,诗人惊魂初定,自然不敢明说也无法明说。)下片最关健一句是“有恨无人省”,(“省”这里指觉察,也就是说无人觉察他的冤屈,也无人为他审辨。)苏轼无端被陷害,自然是“有恨”,但却无处申冤——而且无罪却被流放到黃州,免于一死,还是“皇恩浩荡”了。
“有恨无人省”!
这位旷世天才的悲愤,何其深广!既使再小心,但强压在内心深处的悲愤,此时在月夜的掩护下和诱发下,还是喷涌而出。作为死里逃生的惊弓之鸟,“惊起却回头”,此句写出了惊恐不安的姿态。所以只能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并不是“不肯栖”,而是“不敢栖”,因为随时都有再次被暗害的危险。这就是结语“寂寞沙洲冷”的深藏之意。
我们知道,恰恰是在流放黄州时期,苏轼的诗词赋创作达到了艺术的高峰。如果我们只推崇《念奴娇·大江东去》和前后《赤壁赋》那个豪放而高蹈的苏东坡,那么,我们就很难理解一个旷世天才无比复杂的心灵,和“丰富的痛苦”。这首小词自然比不上《念奴娇·大江东去》的伟大,但这首小词的独特价值在于:它昭示了苏轼是如何从绝境之中超脱出来,他也像普通人一样,也曾处在绝望之中,也有过“有恨无人省”和“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惊恐和慌乱。苏轼65岁的一生,并不是都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
苏轼永久的独特魅力,恰恰在于:他能从“有恨无人省”和“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悲苦中,挣脱出来,最终成为“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而相当多的芸芸众生,却无法挣脱出来,只能走上自我萎缩的绝路。)所以,苏轼超越人生苦难的解脱之道,为历代文士所推崇,所效法。
这首词写于宋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在九百多年之后,当代著名画家韩美林,在文革中也入大狱,后来也死里逃生。我猜想可能是在铁窗内无书可读的岁月里,他只能回忆、背诵古典诗词以滋润着他的精神。同样的经历,使他能体悟到苏轼这首词的深意。当他重获自由后,便以他的画笔,传达出那种处在“有恨无人省”和“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悲惨境遇和悲愤的心情。
于是,苏轼在北宋发出的悲慨的呼告,隔绝近千年之后,在韩美林的心中得到呼应。又过了二十多年,在我的心里也响起回音。一首47字小词的艺术生命,竟如此的长久。我想,在以后的人类生活中,还会有这样相似的境遇,这首小词依然会激发那些敏感心灵的强烈呼应,如此循环反复以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