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13.

海水与沙滩的边界以某种频率不断摇摆着,永不停歇。海浪涌来、退去,心想着沙滩上也许会留存许多不一样的痕迹,带来或带走什么,如同我多年前曾读过的无数故事讲的那样——漂流瓶、美人鱼或是别的什么美妙的事物——一瞬间自己仿佛回到了多少年前有母亲讲述童话的床头,竟突然生起赤脚在沙滩上奔跑的冲动。然而现实里什么变化也没有,沙滩一如既往,石头、残碎的贝壳,肉眼之下感觉纵是毫厘之处的几粒沙子也并未有什么增减。

三天以来,我不知疲倦地排查一般以足迹描摹着这座城市的海岸线,只可惜仍是一无所获。我相当清楚她不会如普通人一样与我在某个海边远远地望见,然后像多年未见的两人,奔跑着紧紧相拥。我所料想的是在我盯着水天交接远方的某个时刻,一回头便能看见她的存在,仿佛从未离开。我如此想着,但无数次蓦然地回头,看见的只有寂寥的空气。

好在我还并未感到无聊、疲倦,或是什么腻烦的心情。纵然客观来讲从哪个角度来看海都是一样的,不过一望无际的咸水,亘古不歇的浪潮。但是凡我驻足过的海边,海滩的模样、风的感触、光线的角度、耳机里的音乐,这些都融为一体,作为一幅幅唯美的油画烙印入脑海——于我而言这里的每幅画都是独一无二的。有时候,我会彻彻底底地躲在这画中,立于沙滩或是滩石上,长时间地忘却自己的存在,亦包括来此的目的。我竟会忘了景三,并且至今越来越频繁的忘却,最后更成了偶而地想起。我离开海边,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游客,淹没在浩浩荡荡的普通人之中,游览着著名的异国建筑群,参观高大的哥特式风格的教堂,还攀登了一座尚在飘雪的山。然后会在许多个想起景三的瞬间,我带着内疚重新来到海边,继续未完的路。海岸的风光依旧美丽,但我已开始逐渐怀疑,逐渐放弃。

不过仅仅三天。景三已在我的世界悄然模糊,我甚至隐约地认为,我被她召唤于此的目的,不是为了找回,而是为了遗忘。说不准,我不过是单纯地想要换个环境放松一下,才拿景三作为自己的借口。

父母偶尔会打电话过来问候,也不会催我回去;同学中只有敏打过电话来,我没有告诉她我远在几百公里外,只说很快便会回去了——当然我并不能确认自己何时回去;猴没有联系我,这也在我意料之中,所以也没有什么类似失落的情绪。我一直保有稳定的情绪、稳定的生活规律、以及逐渐消褪的信心或动力。直到第四天,我遇到那个女子。

那时我刚参观完一座丹麦风格的建筑,正从后巷穿过准备离开,一位穿着驼色过膝大衣打扮颇为时尚的女子从背后走来,并叫住了我。

“嗳,能帮我拍个照吗?”女子跟我差不多高,约有二十来岁,面容姣好,化着精致的妆容。

“哦,好。”我自然答应,只是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作为背景的风物。“就拍这里吧。”女子把手机交给我,走到一朵花的彩色雕塑旁边。我对花可谓一窍不通,不知道那花叫什么,又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还是对着摆好姿势的女子按下手机快门键。

“不笑一下吗?”我调笑道。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借此连拍了两张。

“唉,一个人好孤独啊。”女子一遍接过手机,一边感慨地说道。我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谢谢啦。”

“没事,不用谢。”我向女子致意后便转身离开了。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后我才反应过来她那句话可能包含着另外一层含义。我想了想,停在了原地。

由于尚还处于景区的范围,人也不是很多。周围的草坪、围墙、树木以及电线杆无一不有着内在的摆放逻辑,看起来十分整洁清丽。一只鸟雀停在了电线杆上,我仰头看着它左顾右盼,不一会我的脖颈便酸了。

等了不知有多久,暗自估计应该有五分钟,穿着驼色大衣的女子这才出现在视野里。我在路旁站着,女子像是没有看见我径直走了过去,我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与她并排而行,问道:“要不一起吧?”

是否有些僵硬?我正考虑着自己言语的漏洞,对方却很快地便阻止了我这些无用的思考。

“呃……”女子露出可称之为拒绝的笑容,“我还是比较喜欢一个人旅游。”

“这样。”我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比较自由是吧。”

“嗯。”女子应道,随后便自顾自地快步走了。看来那句话并没有多余的含义,只是单纯的带有矛盾性的感叹。我有意放慢步伐,与其拉开距离后再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中午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具体什么东西并非很清晰地记得,回想也过于麻烦,索性以此代替——有时会想,万事若都能以“一点东西”、“某种事物”、“什么玩意”等等来代替,世界该多么简单轻松。我在午饭后去了水族馆,一直期待于沿海水族馆丰富的物种,结果也并未让我失望。千奇百怪的生物,仿佛来自于另一个异世界,给予了人们足够的新奇感。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大多数鲨鱼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庞大,而蝠鲼下那张笑脸倒确是不寒而栗。

在水母馆的时候我待了许久。我盯着那些斑斓美丽的漂流者,毫无缘由地呆立着。记得村上春树好像也在某一本书中写过水母,是哪一本来着?《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还是《奇鸟行状录》?这两本我几乎同一时间段先后读的,只记得主人公同妻子一同去的水族馆,至于“我”是陪着的是哪位妻子——哥哥是议员的那位还是父亲富有的那位——实在想不起来。不过稍后还是回忆了起来,是《奇鸟行状录》。源于有那一句我记得十分清楚的话语:水母自有它们的生命意志。依此又想起来大抵是在绵谷升批判“无理念政治会使国家沦为巨大水母”的时候,“我”义愤填膺:“想必绵谷升有所不知,有的水母既有骨骸又有筋肉,且能吸入氧气,排泄也能,甚至精子卵子亦不在话下。它们挥舞触角和围盖游得挥洒自如,并非飘飘摇摇随波逐流。我决不是为水母辩护,但它们自有它们的生命意志。”

我安静地逛着,想象自己是水母中的一员,想象水撑起我的身体,我鼓动着我的伞,在水一股一股温柔的反推下有节奏地行进,阳光透过海水照拂在我的身上,竟有暖洋洋的感触。

于是对于那句话,我简直不能再认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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