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教师,不知不觉已有八个年头。每年到教师节的时候,就总想为我的露露姐写点什么。今天才终于动笔,想来真是汗颜。
现在回忆起来,露露姐当年的长相有些模糊,大抵是皮肤极白,身材纤瘦,长长的黑发束在脑后,瓜子脸,大大的眼睛,细细的眉,薄薄的唇。这些五官组合起来,让我觉得极动人。
露露姐带我们班的时候,是个刚毕业的姑娘,23岁;我是她看中了的语文课代表,12岁。因此,我跟她的相处模式,与其说是师生,不如说是姐妹。初中三年,除了教室,我在校园里厮混得最久的地方,就是教师办公室了。还记得有几次我居然“大逆不道”地径直闯入她的办公室,嚷着饿了,要讨她藏在柜子里的零食吃,现在想来,真是不好意思。
说到底,我可能也是个机灵有余,纪律头疼的学生。小学时代哪怕我功课门门优异,也照样惹得老师们不喜。因为,我上课总是做各种各样的小动作,画画啦,玩铅笔橡皮啦,却永远能回答出老师的提问,让他们连“不好好听课所以才不会回答”这样的道理都说不出口。老师越凶,我越是暗地里拧着来。没想到到了露露姐这儿,我就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第一次遇到这么“离经叛道”的老师,只要那些知识我会,能听懂,她就默许我上课可以做别的事,甚至偷偷借书给我看。有时候,她也会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单独问我试卷上错的题,确定我弄懂了以后,就放任我去做别的事。直到我自己也成为教师,接触了心理学,被测出自己是个独特的触觉型学习者的时候,才能理解她当年这些任性举动的含义。
说露露姐离经叛道,也是有道理的。记得当年我说我长大想当个教师,又常年混迹在办公室不愿回家,她干脆给了我全方位的体验——做班里的“小老师”。于是,我带过早读,改过作业,批过周记,查过背书,报过听写,出过试题,甚至,给同班同学上过课。我还记得我上过的两篇课文《醉翁亭记》和《孔乙己》,因为露露姐事先声明,我上过当课她不再重复上,所以我每次都是把教案改了又改,背了又背,生怕出一点错。到了初三,有时练习试卷也是我来讲评,同学们有不懂的题目也会问我,这样大量时间的花费,反而让我自己的知识掌握得特别牢固。初中三年,语文书我熟到练课后的注释都能背得如数家珍。
托露露姐的福,初中时代,我在语文课堂上看完了俞平伯,看完了莎士比亚,和小才女刘斐学了些平仄格律,自己神神叨叨地写诗填词,下课还特别开心地去跟露露姐显摆——对于一个小孩儿随手瞎写的诗啊词啊文啊,她从不贬低,只是很郑重地告诉我:哎,以后你长大了,要是出书了,可要记得给老师留一本啊。
露露姐并不是一个腹内草莽,上班只敷衍了事的人,相反,她喜欢看书。那时,她总是给我们读她喜欢的书。我还记得当年她读到《阿Q正传》里“儿子打老子”这句话时,因为笑得太厉害,结果努力了好几次都读不完整的场景;我还记得她给我们读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让我在十几年后在书店看到这本书,都觉得亲切至极;我还记得她当年 “骗”我考六中时候的理由是,六中有个特别大的图书馆……
不过,露露姐并非永远都是那么温柔。印象最深的,是她的两次发火。
一次,是对我。那时我虽然不怎么花时间学语文,但是从小看书多,又喜欢那些旁门左道的冷门知识,语文成绩还不错。有时考试,前后左右的同学总喜欢瞄我的试卷。我不以为忤,反而沾沾自喜,觉得是他人有求于我,所以常常就把试卷往别人跟前推推,与人行个方便。偏偏又一次,就正好被露露姐抓了个正着。考完试,我被私下里叫到办公室,迎接我的就是一场劈头盖脸的批评。她说,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如果你自己都做不到诚信行事,那以后你真的当了老师,你的学生作弊的时候,你要用什么样的立场去教育学生?那时的露露姐,好凶。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做过不诚信的事。再后来,我上了高中,无人监考的语文竞赛,因为班里大批量的作弊事件,我们全班被取消了竞赛资格。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带着我去找到了校长,语气激烈地告诉他,全班都可能作弊,我这样的孩子绝对不会做不诚信的事。那时候,我被高中老师对我的诚挚信任和据理力争感动得热泪盈眶之余,也深深感激露露姐多年前的那一顿责骂。
还有一次,是对着全班同学。青春期的孩子,本来就躁动不安,不知是不是又遇到了《流星花园》的放映,都有样学样地开始模仿。年幼的我只觉得这是一场恶意的玩笑,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班级的一场盛大的霸凌。那时的我,不敢告诉老师,不敢告诉家人,只顾着敏感,觉得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好。终于,露露姐还是知道了这一切。我从未见她发过那么大的火,班里停了教学,一路留我们到晚上。然后,就是挨个找同学去谈话,找我去谈心……这样的恶作剧当然不会因为老师一次两次的呵斥就停止,而现在回想起来,这也只是青春时期一场能让我一笑置之的风波,但是至少当时,这对于来说是一件重大得不得了的事。而发生这样的“坏事情”的时候,会有个人义无反顾地站在我这一边,护着我,告诉我,不论是我的长相、我的衣着、我的嗓音、我独特的古典爱好,这些都很好。被欺负,不是我的错。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露露姐特别爱我。在我不爱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候,她默许了我不和同学们相处,下课天天呆在她的办公室,和她聊天,帮她做事。有时候中午我索性不回家,她就给我家人打电话,然后带着我和其他几个同学去学校对面的大娘水饺,点各种馅儿的饺子逼着我们吃。上体育课,我不愿意出去,偷偷躲在教室里看书的时候,她也总是从办公室里出来,在操场上看着我练立定跳远,在大厅里陪我练实心球。毕业的时候,她还送我一本《莎士比亚悲喜剧集》,上了大学的时候,有同学借去看,不小心把封面撕破了一个角,我真是心疼,从此,这本书再也不外借了。
平心想来,我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对我偏宠、为人温和的老师实在太多,但是唯有露露姐,我最喜欢。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做“重要他人”,我想,也许露露姐就是我的“重要他人”吧。也许,我会一直读书,保持善良,坚持原则;我会一直留着黑色的长发,穿着花裙子,像是你当年一样抱着书走过孩子的身旁;我会给孩子们读书,和他们做朋友,告诉他们要明辨是非……我就这样慢慢地活成了你的样子。这些,也许都与你有关。长大后,我就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