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患病住院期间,养在家里阳台的三只龟无人照料。龟二大一小,在突然失去主人踪影的阳台上四处乱爬,有时躲到橱柜底下,有时藏在花盆间,龟壳龟爪弄得脏兮兮的。
我们一直在母亲面前隐瞒真实病情,怕她无法承受打击,拒绝治疗,仍抱着万分之一的治愈希望,但是,她的身体,眼看着一天天恶化下去,全身瘦成皮包骨头,肚子却鼓涨起来。我独自从市医院回来,记着母亲的嘱托,到阳台上给花草浇浇水,同时顺便喂下龟,但是我发现阳台上干干净净,被收拾得很整洁,那口破旧的大铝锅不见了,三只龟也不见了。阳台是封闭的,它们不可能自己爬出去,我打电话给父亲,才知道龟被放生了。父亲的声音低沉,苍老,没有夹杂一丝一毫的波澜,他说,是征得我母亲同意后才做的。
空落落的阳台,恢复了往日沉寂,一如十年前。那天我逛商场时瞧见只有茶壶盖大小,像玩具一样爬来爬去的小龟,心里被触动了一下,就买了二只。过了些日子,又买二只。由于不懂照料,没过多久突然死了一只,趴在洗手池角落散发出可怕的臭味,剩下的小龟我赶紧拿给母亲喂养。
母亲把三只小龟放在北面阳台,家里一口废弃不用的旧式大汤锅成了它们的巢穴,整天在里面伸出尖锐的爪子徒劳地攀爬光滑而垂直的铝质锅壁,咔嚓咔嚓响。母亲给它们喂食小鱼小虾,肉圆片,青菜叶。母亲说,它们夏天吃得多,每天都要吃,冬天吃得少,经常好几天才吃一次。又说,夏天它们喜欢整天泡在水里,加入半锅清水,一天换一次,冬天则直接放在锅里,不用加水。
在母亲耐心饲养下,活泼好动天真可爱的小龟渐渐变成了行动迟缓成熟稳重的大龟,但是有一只的个头一直比其余二只小很多,约模只有一半大,不知是什么原因。前年,那二只个头较大的龟开始在锅里产卵,没有受精的白色龟卵漂浮在水里,随后又被它们吃掉。
我从来没有在龟壳上刻过字,也没有梦见心爱的龟放生后又被人捉了去,摆在路边贩卖。更没有在梦中绝望地追赶那个可恶的哈哈狂笑的龟贩子,哭得稀里哗啦,一如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少年。
为什么呢?也许我已经不再是纯真的少年,风霜把两鬓早早染上白色。多少个不眠之夜,让双眼布满了血丝,我已经不再是青涩的少年。
黑白电视里,夏天阳光普照大地,白得刺眼,似乎要把一切都溶化在里面,理平头身穿浅色短裤背心的小男孩,整天在野外跑来跑去,他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汗珠,喘着粗气舔了舔干巴巴嘴唇,口中异常焦渴。
九岁的我坐在电视机前,口中同样异常焦渴。在父亲的单位食堂里吃过晚饭后,我一直坐在餐厅里看电视,这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是整个单位里仅有的一台,想看电视的人只能和许多人围坐在电视机前,收看为数不多的几个频道,有时,餐厅窗户外挤满了看电视的农民工。我如果要喝水,就必须离开食堂,走过一片空地,顺着楼梯爬上四层楼,再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才能进入桌上放着开水瓶的宿舍里,这样电视剧就看不成了。
头顶上,大风扇三支长长的叶片落满烟灰,吊在同样被烟灰熏黄熏黑的天花板上,吱吱呀呀地旋转。从弧形玻璃荧幕散发出来的光线,影影绰绰照亮我身后摆放凌乱的圆形大餐桌,和方形小餐椅。通往厨房的绿色双扇木门关闭着,门后左侧是半人高的砖砌大灶台。
紧挨灶台的墙壁后面有一个小房间,堆满了空稻壳。几位在厨房做饭的阿姨,每天轮流拿着去掉了柄的畚斗到小房间里铲空稻壳,铲满了端出来倒入灶膛里,循环往复。稍低于台面的长方形灶口上,空稻壳堆成锥形,燃烧中又一点点地从中间慢慢凹陷进去,形成火山口般的状貌,冒出一缕青白烟,透过倾斜的孔洞,可以看到灶膛里呼呼作响的熊熊烈焰。
食堂每天早中晚供应二干一稀的米饭,凭饭票领取,菜肴按照贵贱预先分装在许多碟子里,凭菜票购买。干饭在蒸笼里蒸熟,稀饭则在大铁锅里煮沸,黄色空稻壳烧出来的稀饭上面,总也漂浮着一圈黄色的略带碱味的泡沫。
小房间里空稻壳快要被铲完时,底下渐渐露出红砖地板。不久,就有一辆拖拉机砰砰作响满载空稻壳停在食堂大门口。食堂外有二棵凤凰树,高大的树冠把食堂屋顶遮蔽了一半,金黄的椭圆形细小叶片落满一地,躲在树冠上的蝉,鸣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在我耳中充满了陌生的异乡感。
低矮的坎墙上,一排排没有安装遮阳布帘的大窗框,构成了食堂外墙,餐厅内,白天光线非常明亮,戴着红领巾的我,经常坐在餐桌边写作业。木质窗框被简单粗糙地漆成草绿色,在夜间微弱灯光下变成深绿色,窗框中间镶嵌着花纹各异漂亮的玻璃,玻璃忽明忽暗折射从荧屏上投映过来的黑白影像,影像里,小男孩的姐姐坐在窗前守着小火炉,给病入膏肓的父亲熬药,窗外夜色深沉,虫声叽叽。
从天花板悬吊下来的白炽灯泡,照亮了火炉上小铁锅里沸腾的药汤,团团而出的白色水蒸汽。我舔了舔嘴唇,觉得口更渴了。贪玩的小男孩走进屋里,被姐姐呵责了几句。床上病恹恹的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
小小的少年,白天他是活泼开朗的,夜晚他是沉默寡言的,有时甚至偷偷流会儿泪。山沟沟里捡来的那只大龟,是他唯一的听众,可以倾诉真心话的朋友,它憨憨地爬来爬去,安静依偎在他怀里,它伸长了的脖子上,有一双充满灵性的大眼睛。白天他带着它上学,夜里他抱着它睡觉。
我们是苍茫大地上孤苦伶仃的孩子,半夜里梦中醒来,如豆灯火在眼前独自飘零。
父亲病逝后,小男孩和姐姐彻底成了孤儿,后来,远方来了位好心的亲戚要领养这对姐弟,临行前,小男孩抹着泪,拿起削铅笔小刀,在坚硬的龟壳上一笔一划认真刻上字,再跑到山里把它放回原来找到它的地方。
黑白电视里的影像,突然转换成眼花缭乱夸张变形的插播广告,我走出食堂,站在门外凤凰树下伸了伸懒腰,深深吸了几口夜间新鲜空气。
食堂后面是一个斜坡,路边种植着高大的香蕉树,斜坡上方,街市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临街商铺门外摆放大音箱,日夜播放劲爆的流行歌曲,起初是自由奔放回肠荡气又略带苍凉的信天游黄土高坡,接着是牧羊曲,人在旅途,千年等一回,滚滚红尘,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水手,星星点灯,像雾像雨又像风,黄昏,东风破,老鼠爱大米,栀子花开,童话,月亮之上,隐形的翅膀,等一分钟,有没有人告诉你,烟花易冷,雨花石,我们不一样,卡路里,狂浪,好嗨哟,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一首接着一首,一年接着一年,黑白电视时代过去了,彩色电视时代来了,电视开始走进千家万户,显像管电视时代过去了,液晶电视时代来了,电视越来越成为一种摆设。
挂在家里客厅背景墙上那台55英寸液晶电视,迁新居时母亲掏钱买的,已经有二年没开机,上面落了一层灰。
这辈子,不会再养龟了。我想,阳台上母亲生前侍弄的那些花草,明早趁天气晴朗再折几枝,带到陵园去放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