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女人熄了火,从车上走下来。
正是清晨,天空洒着薄雾,有些凉,她系上围巾,手里拿着一个裹成长条形的环保袋,走过一条长街,转进小巷。
这里有一个菜市场,早上的菜是最新鲜的,晚上就全蔫了,小贩们洒多少水都不管用,买了好几年的菜,她的眼睛很毒,好赖分得清楚。
但她却分不清自己的婚姻,是好是赖呢?她想了半天,放弃了,挑了新鲜的豌豆和蘑菇,在猪肉摊前戴着一次性手套扒拉了半天,选了一条最嫩的猪里脊,又称了一块豆腐,出来时想了想,又转回去买了半斤香椿。
她不会吃香椿,这味道太怪异,像在同时嚼大蒜和煤气。但男人喜欢吃,用来凉拌或者煎鸡蛋。
她买好菜,开着车穿过城市的薄雾去上班。
是一个事业单位,会议很多。她在会上发呆,听主持吧啦吧啦地念文件,或者讲一些空洞的没有精神内核的话,她的思维总是游离到讲话人背后的窗子外面,有云朵呆在那里,或者有一只鸟掠过,象征着这个世界的存在。
上班的时间很好混,和几个女同事边做事边吹一通八卦,扎堆看看网上的衣服鞋子,暮色就来临了。
她回家就扎进厨房做饭,男人随后也回来了,歪着头往厨房看一眼,就抬着电脑坐在沙发上玩魔兽世界。
两个人的饭不好做,做少了男人会说没胃口,做多了既费劲又吃不完,左热一次右热一次,最后都是倒掉的。
女人做了三个菜就开始自己吃,她懒得叫他,因为他是知道要吃饭的。男人半天才会过来,他打魔兽组团下副本,必须打完才能停,否则就会灭团。
等他过来时女人都快吃好了,盘子里剩下的食物有了轻薄的浮油,只有那盘香椿没动过,男人用筷子夹着香椿飞快地咀嚼,发出很大的声响,也不说感谢的话。
带着棕红木纹的饭桌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各种食物在口腔里酣战,然后进入食道,滑入胃,慢慢沉淀并且被消化,就像他们的婚姻,开始时电光火石刀枪剑戟,然后趋于平淡,再被生活的巨胃一一吞噬。
女人吃完饭躺在床上用手机追剧,男人玩游戏会玩得很晚,女人睡着了,他才钻进被窝来。
夜晚,平静得会让人做很多麻木而悠远的梦。
02
女人的部门里来了一个新同事。
是个藏不住话的女孩子,年轻,像新一季的向日葵,枝叶茂盛,花朵张扬。没几天就熟得什么话都讲了,说起老公来,总是春风得意。
女人见过那个男人,每天很准时地守在单位门口接他的小妻子。还算清澈的脸上堆着发自内心的笑,女孩出门口看到他就像兔子一样蹦过去,手和手缠在一起,身体紧靠身体,笑,说着他们才能听见的话。
女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都是旁人听来甜得发腻的废话。
谈恋爱时,她和男人也是这样的,他每天都来接她,两人都恨不得长在对方身上。中午在单位吃饭都要互相打个电话,问问你吃什么菜,我吃什么菜,唉呀,你吃糖醋排骨啊,我好想吃,我这没有,嗯,晚上我们一起做,你买排骨,我买醋啊。
女人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年轻时就是幼稚,总以为爱情就是全世界,一心一意扑在那个人身上,不允许自己的目光有半点偏移,总是很危险很彻底的给予。
不知道那些像丝绸般艳丽的激情是什么时候消散的,现在的婚姻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恋爱三年,结婚五年,她今年31了呢,结婚后男人就不再来接她下班,说不顺路太绕了得省油钱,重新添了一辆车,各开各的。她经常想一辆车钱可以换算成多少天的油钱呢,恋爱是不计成本的情感挥耗,而婚姻却是时间、金钱和精神上的精打细算,她也懂的。
可现在没有人买排骨,也没有人买醋了,厨房变成了她一个人的领地,不再有嘻嘻哈哈的笑声,面粉不会出现在对方的脸上,菜也不会因为一个缠绵的吻而被烧糊,一切好像都在往正常的方向走,但心,却像墙角的漆,无缘无故地落了一大块。
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却不想要孩子。旁人都说生个孩子就有了维系婚姻的绳索,可她看着一回家就无所事事只会打游戏的男人,眼前会出现他带着小小的孩子一起在电脑前哼哼哈嘿的画面,她就觉得后背冰凉。
为了这破游戏,起初她也跟他吵过很多次,他问:“不打游戏那要干嘛?”
“我们一起看电视啊。”
“脑残剧有啥好看的?”
“那我们聊聊天啊。”
男人放下电脑,眼珠子斜过来:“好,聊吧,聊什么?”
女人语塞了,正二八经的时候又不知道要聊什么,但她总感觉她心里有几万句话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
“那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上了一天班,累得慌。”
“那我们干点别的。”
“别的什么?”
她想了半天没想到,看看别人家的夫妻,好像也就那样吧。她便不再说话,吵来吵去也没啥意思,时光越来越暗淡漫长,他们的话也越来越少。
其实男人也不想要孩子,每次他母亲催促,他都说别急别急,人生苦短,再玩两年。
其实她知道,他是害怕束缚的,婚姻是束缚,孩子更是。她不怕束缚,她渴望爱的束缚,却害怕这样的荒凉会浸入婚姻的脉络,让人更加心灰意冷。
03
这天傍晚,女人走过栽满香樟树的街道,她穿着一双浅藕色的羊皮鞋子,脚背瘦小而苍白,稀薄的阳光细碎地落在她的裙摆上。
今天一个大学同学从北方到这边出差,顺便来看她。
是个男同学,以前曾经追求过她,抱着吉他在她的宿舍楼下唱歌,喝醉了酒被同学扶到她的面前,说一些幼稚又心酸的醉话。
她为什么没有跟他好呢?好像是因为他不够高吧,脸上还有很多的痘坑。至于家境、背景和财富,现在看来很重要的东西,却不是年轻时候择偶的标准。
女人进了路边的餐厅,是川菜馆,男同学还记得她喜欢这个,他早就等在那里了,穿着卡其色的西装,长胖了一些,痘坑居然消失了,看起来整洁又精神。
“比以前更漂亮了。”男同学笑盈盈地夸。
“都老啦!你还是老样子。”女人把头发别向耳后,轻笑。
男同学叫服务员点菜,途中不停地询问她,这个可以吗?那个喜欢吃吗?她看着他,脑海里浮现了男人漠然的样子,心里有点发酸。
久别重逢的饭吃得颇愉快,男同学很体贴,却也不刻意,他轻描淡写地说起他的妻子,还有四岁的孩子,也说起让人心烦的婆媳矛盾。
他说原本想象的婚姻应该是爱情衍生的蛋,褪去坚硬的外壳,剩下柔软的蛋白。可事实上婚姻却不是收藏爱情的城堡,而是扑灭爱情的消防栓。
女人听了,脸色黯然。
男同学看了看她,眼里带着探究,他问,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着望向窗外的香樟树,天渐渐黑了,她想男人现在应该在家里打游戏了吧,今天她没有告诉他不回家,他居然也没有打电话来问一问,她的失望越来越重。
吃完饭,男同学送她去停车场,路灯在石板路上留下一团一团的光晕,他问女人:“以前你最痴迷画画,现在还画吗?”
女人一怔:“早不画啦,生活琐碎得很,画画需要心境。”
男同学有些失望:“以前老师还夸你,他日必成大器。你真应该继续下去。”
女人笑笑,掏出车钥匙,说那我走啦,下次有机会再聚。
男同学说:“一定要幸福哦。”
她与他告了别,却与旧时光撞了个满怀。曾经那个手执画笔的女生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曾意气风发地说:“我一定会成为一个画家。”
什么都敌不过光阴和现实,比如梦想,比如爱情。
城市的光和影从挡风玻璃缓慢地落下来,她觉得生活是如此令人厌倦。
04
入冬的时候闺蜜打电话给女人:“亲爱的,跟你说几次了,请年休假陪我去涠洲岛,到底什么时候走?”
三十岁的闺蜜前段时间又结束了一次恋爱,她说她要去平复去疗伤,然后回来再进行一场新的爱情投奔。女人之前跟男人提起,男人说等他有空陪她去,她有了期待,便没答应闺蜜。
现在她说:“好啊,等我请假,下周就去。”
闺蜜说:“重色轻友的家伙,现在舍得男人啦?”
她笑笑:“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有你们城外的人才头破血流地想进来。”
闺蜜不以为然:“哈哈哈,你不是在城里生活得挺好么?”
女人没有回答。
接下来便开始计划着,好几年没有旅行过了,她带着雀跃的心情,准备了好多旅行用的东西。临行前两天,她发微信给闺蜜,闺蜜没回。
她打电话给她,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女人从没想过与闺蜜的计划再也不能成行,因为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殡仪馆里。
黄色和白色的菊花扎成了花环,细长的花瓣像一只只挣扎的蝴蝶,跃跃欲飞。曾经漂亮而鲜活的闺蜜,像一团驱不散的热气,现在却安静地躺在那里,因突来的残忍的车祸而停止了呼吸。
下着细雪的早晨,司仪肃穆而悲伤地致悼念辞,寥寥数句便念完了她三十年的生平,闺蜜的父母在一旁泣不成声,眼泪滑过苍老的脸庞,颤抖的身体摇摇欲坠。
女人站在旁边哭,眼泪汹涌。
男人陪她来的,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眼睛无神。女人想为什么生命会如此脆弱呢,闺蜜最想要一份妥善的爱情啊,她在婚姻之前走着漫长而孤独的路,却始终没有一个漂亮的结尾。
可有婚姻又能如何呢,有些婚姻形同坟墓,让人心如寒灰。
所有人开始一一上前告别,女人拿着一束白玫瑰走在队伍的后面,男人在她身后小声嘟囔,这仪式还有多久啊,今天魔兽世界更新,我们团约好11点集合……T6套装我就差一个头盔就凑齐啦……还赶得回去么……
女人的脑子里像闪过了一串串白光,她回过头看着近乎陌生的他,眼泪簌簌滚落。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恨极了这样一个婚姻。
她冷漠地转回头,攥着白玫瑰的手捏得青筋暴露。看着别人的死,想到了自己的生,她实在无法忍受和这个人过完这一生,她想当她结束生命的那一刻,她会有铺天盖地的遗憾席卷着她即将枯萎的灵魂。
走出殡仪馆的时候,她伸出掌心接着脆弱的雪花,用极其平静的口吻跟男人说,离婚吧。
05
女人终于承认,她的婚姻是不好的,承载不起她想要的爱情和生活。
男人起初不同意,甚至怀疑她外面是不是有人了。可这样的挣扎并没有多久,女人心意已决,而男人在婚姻里冷却的火花也煽不出要死要活的节奏,彼此的折磨只不过生活更加充满恶意。
于是他们就离了,男人搬去宿舍住,房子归女人,女人分期支付一半房款给他。男人搬东西走的时候女人说:“祝你和游戏过得幸福,白头到老。”
男人的身子僵了僵,挠挠头,带上了门。
女人从窗子看着他走,眼泪轻缓地淌出来。与男人8年的时光,就像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在生命结束之前,她必须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她必须让自己不留遗憾。
而生活到底是什么呢?她在百度上输入“生活”,出现这样的解释:生活是指人类生存过程中的各项活动的总和,一般指为幸福的意义而存在。
“为幸福的意义而存在。”女人小声地重复着,抹抹眼泪,对着冬日稀疏的阳光笑起来。
快开春的时候女人一个人去了涠州岛。
宽阔的海水,飞鸟的翅,像一枚弓形翡翠的岛屿沉稳地卧在大海中。她赤着足在沙滩边走,看到一对老人手牵着手散步,女的银发上别着一朵鸡蛋花,男的用长满老年斑的干枯的手指向大海、指向天空、指向远山,说着各种各样的话。
海风舔舐着女人心口的伤,撕开了人世中所有的周遭,所有鲜艳的生与死,坚固的爱和追寻。
在海岸宁静的清晨,女人拿出画板和画笔,坐在伞状的黄葛树下画画。好多年没画了,手有些颤抖,下笔有些迟疑,但没有关系,人拥有的能力可以通过练习来激活。
等到第五次画的时候,她用素描画了一个女人,调皮地闭着一只眼睛,宽而饱满的嘴唇笑着上扬,露出几颗白齿,微翘的下巴抵在灰色的高领毛衣上,黑发柔顺。
她加深暗面,刻画高光,隽永的黑白灰像极了她的婚姻,冷漠的黑,寂静的白,麻木的灰,她在一笔一笔之中也不断反省了自己。
那天黄昏,她终于把闺蜜的头像完整地画在了纸上,然后她抱着画在海边最后一次深长地哭泣。在见证了生命的短暂之后,她实在不能容忍海水欢快地奔腾,而人却沉重地活着。
人总是要有自我和梦想的,女人想要的爱情和婚姻不是浮华的表象,而是深层次的精神和谐以及心灵的共鸣。
所以她抗拒了她的生活,她与生命对峙,她得修复、疗愈,然后追寻新生。因为找到自我,找到一个相爱并且能相伴一生的人,为幸福的意义而存在,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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