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石头路上湿漉漉的,两边的店铺全都开了,有老板往石头路上泼水,有食物香喷喷的气味,有炉灶上冒出来的蒸汽,经过时真切的热度让我温暖又舒适,深吸一口气,山的悠远与生活的气息交融,恰到好处,真是恰到好处啊。”
说完,我闭上眼睛,仿佛又身临其境一般陶醉,一旁,小美,青青,果儿和阿奈,已经被我的描述深深吸引,迫不及待,想要跟我走。
“走吧,我们去望山。不过记住了,是你们求我的,不要后悔。”决定之后,青青又问:“然后呢?然后你都做什么了?”
我微微一笑,“然后,我顺着台阶往上走,寻了一家特别的馆子,半山腰里凿出一处露台,在石头上烤肉,在万物里喝酒,以星月为灯,以苍穹为幕。为了那样的体验,做神仙也是可以放弃的吧。”
“然后,我与几位同在山上的朋友,喝了酒,吃了肉,望了星月,谈了生命,太尽兴,都不记得是如何结束,如何休憩。然后天亮,我顶着晨雾去了后山的街市,裹着美丽头巾的女子,手中扶着一根竹杆,上面的枝桠挂满各式各样的饰品,每一样都经得细观,别致到让人想不起人间。”
“那你可买了?可在随身带着?”果儿问到。我答:“买?怎可想到这个字?望山上的一切都与钱没有半分关系,没有买卖,只有需要与被需要。我只待了一天,除了自己,无物往,自然也无物回。”果儿听完有点失望的低下头。
我安慰她:“那望山,不是谁都可以去的,你若想去,就得等,在山脚下的望村里等,车站有车,每天去探路,探通便可去,不通则继续等,至于要等多久,全靠各自人生机缘,像我,我去过,但不得留,还想去,就要继续等,我在望村里住过,有人等到白头,有人等了几天便走,全看心中信仰与希望,望山,那原本就是玄之又玄的存在,你们要去,我可带路,至于际遇,你们便听凭内心各安天命罢。”
翌日,我带着她们四人前往望村。简单的行囊,不过几件换洗衣物,每个去望村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等到上望山的机缘,所以每个人都没有久留的打算。这年岁里,侥幸占据上风,谁又明白,幸运的来临并不是那么容易,那是围绕着你的万事万物对你一切所作所为的细致评估,不是一时一念就能换来的。
傍晚,落日余晖,望村还是老样子——我记忆中的样子,往上倾斜的黄土地,偶尔过辆车便烟尘四起,不然便是自行车,蹬起来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街边破旧的房子,破旧的小店。虽在望山脚下,却也与别处并无二致,对啊,这是个破败的时代,每个人都想要一个希望,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向着心中的希望前行是我们的本能,只可惜,有太多人,木讷的活着,与死也无异。于是为了希望,我们住进之前我住过的旅店,虽然我是领头人,到了这里,也并未有任何优待,把几乎全部的积蓄交给老板,然后,我感受着她们四个人的雀跃,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这一住,不知道又要多久。
塑料棚搭起来的过道,下雨时,噼里啪啦的响,敲击声使人心异常清亮。两边是并排的房间,每个房间里四张上下铺,可以住八个人。小美,青青,果儿与阿奈住在一间,而我,在隔壁与陌生人为伴。
清晨,迷离着睡眼醒来,枕畔时常有虫子同眠,我早已习惯,而那四个姑娘,不知是否会大惊小怪。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旅店的饭菜简单,偶尔深夜睡不着,躺在床铺上,肚子咕噜噜的叫,我总是想起望山上吃的肉,喝的酒,如果没有这些记忆,我应该也与其他人一样,安心度日,毕竟,不见,便不念,不曾拥有,便不会贪婪。
唯一值得欣慰的,还是旅店大门外的小店铺,老板年岁很大,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他说老人家不需要睡太多时间,所以即便是深夜,他那里依然亮着微弱的灯光。那灯光,从不与星月争辉。
于是,我们买一些便宜的零食,坐在店铺门口的马路边,边吃边望天。关于望山的一切,我已经讲了很多遍,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其间上山的车子去了几次,都折了回来,满载希望的去,失望落荒的回。人心就在这样一来一回中动荡起来,不过,这也不足为奇。
有天傍晚,果儿来找我,神神秘秘的将我拉到无人处,果儿告诉我,她听同屋的一个人说,从望村的后面穿出去,是另一个国,叫远国,曾经有人偷偷去过那里,似乎还有人偷偷留下了,没有再回来。我说不可能!什么地方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人放弃自己的希望与信仰,放弃去望山的机会,那不是等同于放弃自己的人生吗!
然后,果儿的话,在我脑海里一直翻来覆去的转悠,我从没想过,还有比望山更让人留恋的地方。如果有,我也想去看看。
约好去远国的那天,怎么也找不到阿奈,时间不等人,我和果儿,青青,小美,偷偷的从望村后面溜了出去。
接壤处异常平静,穿过一片果园,我们看到了光滑的地面,那是水泥地,只有在我们的中心城才有的地面,我们卑贱的脚从来没有踩到过的地面。而那天所见到的一切,颠覆了我们每个人的世界。
服装市场,大到会迷路,外衣,套装,睡衣,内衣,应有尽有,好不容易从衣服的迷宫里走出来,闻到一股沁人的香味,是饭馆,门口挂着藏青色门帘,我们呆呆的看了一会,默默走开。
然后是宽敞的街道,热闹的商场,其中一层差点让我们堕入贪婪的恶道。整整一层,全都是甜品,做成各种形状的糖果,切角与整块的蛋糕,巨大的棉花糖,五颜六色的糖果条编成的毛毛虫,巧克力做的熊,蛋糕做的花坛……
每个人都忘记了说话,小美站在一个巧克力娃娃前挪不动脚步,我看着她痴痴的面庞,突然回过神来,扭头看看窗外,天色渐暗,是时候该离开了。
我用严厉的声音训斥着三个姑娘,强行拖到外面的马路上,落日余晖,眼前远国的一切,被刷上金黄色,如梦如幻。
回去的路上,没人说话,我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从前,心中只有望山,望山把我的人生填的满满当当,就算这次等不到机缘上山,余生也是可以赖以度日的。而如今,心中竟又塞入了远国,这对于从小就被灌输忠于一梦一望一想的我们,岂不是大逆不道万万不可吗。
回到望村,躺在窄小的床铺上,心事重重,无法入眠。非要我说出是什么心事,却也说不出口,只知道一切都变了,从内到外,改变的彻彻底底,以至于原本规整的人生,价值,理想的思路,如今乱做一团,需要慢慢去接受,去梳理,然后才能重新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我究竟在追求什么。
实在睡不着,我悄悄起身,想去门口的店铺看看。没想,在过道里迎头遇见阿奈,她对我嘘了一声,然后与我一起走了出去。
马路边,店铺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星月之光沐浴在身上。阿奈说:“我独自去了远国,去了,并且做了决定,应该要告诉你,毕竟,如果不是你带我们来望村,我也不会有这样的机缘。”听罢,我有点眩晕,好似料到了阿奈的决定。
阿奈说:“我决定今夜拿了衣物,便去远国了,不再回来。”看我半晌没说话,阿奈又说:“咱们不就是想要一个赖以生存的希望吗?对我来说,原来是望山,如今多了远国,哪个先来,就追随哪个,这样没错吧,既然望山的机缘迟迟不到,不如我就去远国,到那里谋生路。”
我说:“望山与远国是不一样的,望山上没有买卖,只有需要与被需要,没有污秽的金钱,不是远国可以相较的,否则,上望山怎么那么难,而去远国怎如此简单?”
阿奈笑了笑,说道:“梦想有远近,现实多艰辛,你想想,无论是哪里,我们追求的不过是向前走的勇气和目标,望山虽好但无路,远国就算差一些,但路就在眼前,只要用力走,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总比在这破败的望村里守望成枯槁的尸肉强吧。”
说到这里,突然发现小美一直在身后,看到她,我瞬间又想起她站在巧克力娃娃前面的表情。小美说:“阿奈,带我一起去。”然后她坐到了阿奈的身边,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她俩的领路人。
“可是,你们的家人呢?”我说罢,小美愣住了,阿奈想了想说道:“我爸妈如果知道我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一定会为我骄傲的。”而小美却哭了起来。
那夜,小美攥着家人唯一的合照无眠。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每个人可以对自己的选择没有怨悔。人生的行囊就只有那么大,有获得就必定有失去,遗憾也不失为一种圆满。这是望山那晚,一起喝酒的人教我的。
翌日,我们送别阿奈,小美终究舍不得家人,哭的梨花带雨。目送阿奈的背影远去,我问余下的三人,“你们,作何打算?”
我自然不会傻到依旧认为她们还会全部留下来继续守着望山。因为,与之前不同,同样是梦想,是希望,阿奈已经走在路上,她们何以原地踏步。
小美说:“我打算回去了,不再等了,昨夜我发现我还是更想要留在家人身边,无论多么糟糕,我都想要和他们在一起。”
青青说:“我想要在望村多留几天,当希望停止在我心中给出的期限时,我再做决定,回家,还是去远国。”
果儿说:“我还是想去望山,我想在石头上烤肉,在万物里喝酒,以星月为灯,以苍穹为幕。想留在望山,甩开钱袋子,需要别人,也被别人需要,哪怕等成枯骨,也无怨无悔。”
听罢,我笑了笑,点了点头,以微笑祝福她们。然后,我们各自回到床铺。
那天深夜,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过道塑料篷子上的声音,异常清晰,我就在敲打声中入了梦。那天夜里,我做了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梦,关于望山的梦。梦里有湿漉漉的石台,开着门的店铺,裹着头巾的姑娘,竹竿上摇晃着的美丽饰物。
门口店铺里白胡子的老板,颤颤巍巍的走路,上次我来望村,他对我说,望山只是一个梦,让所有人在这幽暗的世界里活下去的希望,没有人去过望山,探路的车子不过是让人信以为真的道具。他说罢那天,我在旅店里与虫子共枕,做了那个在望山上的梦。醒来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如果只是希望,我愿与希望临近。作为得知真相的回报,我答应店铺老板,接替他的店,安葬他的枯骨。
如果有一天,你来到望村,记得深夜时到店铺找我,我会点一盏微弱的灯,不与星月争辉。如果我喜欢你,会告诉你真相。然后你要留下来,像我一样,用毕生等待阴霾扫尽的那天。
望山
唐 · 贾岛
南山三十里,不见逾一旬。
冒雨时立望,望之如朋亲。
虬龙一掬波,洗荡千万春。
日日雨不断,愁杀望山人。
天事不可长,劲风来如奔。
阴霪一以扫,浩翠写国门。
长安百万家,家家张屏新。
谁家最好山,我愿为其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