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

刚开始的时候,阿七是心寒的。

三、四岁的小孩子,稚嫩得像从水瓶里捞出来的白茉莉,小小的,不染妆尘地躺在那里,有的刚进门时连哭都不会哭,就那么眼睁睁地无辜地张大眼望着你看;有的年纪稍大,乖巧地不做声,从被扯下蒙眼睛的黑布那一刹那就开始看,四处默默地观察;有得则拼了老命在挣扎,绑住手脚往地下甩了,还是死命用脸啊胸膛啊蹭着地下,破皮了,出血了,还是不顾一切想逃出这不该属于自己的命运。

生地方,孩子们都喜欢哭闹。管账的大妈是爱用打的,白乎乎的横生着肥肉的手,一巴掌狠呼过去,那用来打算盘的手,灵光灵光着,手指上还戴满金灿灿的戒指,一粒粒小小的硬硬的石头,一刮过去就是几条血痕。于是那堆新到的货都安静了,就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哗哗地在眼眶内转。也有几个固执的,不管天高地厚地狂叫狂哭,厨房的老牛就拿着刀跑出来在他们面前晃晃:“再闹!再闹先剁了你!”就又鸦雀无声了,整个大院死寂地弥漫着各种烟膏的味,只剩管账阿姨的手还在滴滴答答地打着生死账。

里头突然沉沉地喊了一句:“带进来吧。”阿七忙从藏身的小阁楼里跑出来。

其他人都叫头头做当家,阿七就跟着叫了,只有经常在内堂出入的最得当家信任的几个手下叫他曹叔。后来有一天曹叔摸摸阿七的头,说,以后跟老牛他们叫我曹叔,阿七就愣着头开始曹叔曹叔地叫。曹叔给阿七的感觉是一个用皱纹雕刻成的人,除了脸部的沟壑,身体也是干巴巴的,青筋像是他从小到大养着的宠物一样盘踞着两手两脚,一用力就突突地跳;曹叔的脸却是斯文的,戴着细框的金丝眼镜,一丝不苟的表情,一丝不苟的渐渐花白的背头,从不油光锃亮却是干净整洁的。整个大院里,其他人的脸都是恶行恶相,就算脸色也是红黑色,像管账大妈,脸本来就酱紫色,还偏爱红艳艳的胭脂。只有曹叔一人,青白青白的脸色,脖子后的血管非常细也非常明显。阿七觉得,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读过很多书的,也是个有教养的人。

左耳边传来纠缠和哭闹的声音,阿七转过头去,老牛正拽着一个大概十来岁晨光的孩子往内堂拉;那孩子年纪比阿七大出几岁,身子挺拔得像个小大人,眉毛黑黑粗粗,像阿七小时候邻家的小阿哥。阿七细细看去,哭闹声是墙角里绑着的那一群传出的,被老牛拉着衣领走的这个,静悄悄的,只是手脚都在狠命地做抵抗,把自己整个重心往后坠,眼睛还一直死瞪着眼前那个庞然大汉。

阿七有点奇怪,曹叔一向都挑年纪小的先下手,说是伤口愈合得快,脸嫩的也比较容易赚钱;这次先挑的却是这么一个大男孩。正迷惑间,男孩子狠咬了老牛的手一口,老牛一巴掌打过去,把男孩整个人打翻在地。

老牛摸着手背往男孩脸上啐了一口:“崽子!”又转头吼了一句:“阿七!打个下手!”

阿七忙跑过去。男孩望见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愣了一愣,就这一愣间,老牛把男孩双脚往上一提,夹在腋下就拖。平常的日子阿七就赶忙跑去后面托托头抓抓手什么的,这天她整个人呆住,就看着老牛把男孩一直拖到内堂门口。老牛一把把男孩上半身提起来,阿七看到男孩背后的衣服擦破了,背上全是斑斓的血痕。

内堂里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怒,但依然是平静的:“阿牛啊,这么大动静,不干爽啊。”老牛满脸的愧色,恨恨地把男孩往内一推,手还特意往下一斜,男孩的头就向着房间内铜桌子上尖尖的角撞了上去。

门敞开了一点,阿七看到曹叔青白的脸,冷冷地在桌子旁边,看样子是示意老牛把地下额头正淌血的男孩扶起来。桌上一壶青普洱,还腾腾冒着热气。眼角又扫到在外面呆住的阿七,喊她:“阿七,把茶壶收一下。”阿七跑进去,茶壶很热,她收拾得很慢,收的档儿还看了男孩一下。男孩终于不倔强了,泪水在他眼里淌,但还是一言不发。

老牛还是气呼呼的:“我说陈家的小少爷脾气就是大!”又转身对曹叔说:“用扭么?”曹叔没看男孩一眼:“大了,骨头都硬了。”“老牛又建议:“砍掉一只吧,教他学点小曲儿,趴在地上边爬边咿呀呀地唱!”他转过去看了看男孩:“好不好?小少爷?”曹叔慢慢转过头去:“用药吧。省事。”老牛一时没了声音,阿七手上的一只茶杯“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曹叔像是察觉到小女孩的眼色动作,语气稍微加重:“手脚快点。”

阿七赶快把地上的碎瓦片拣干净,闪身出去。

曹叔口中的“药”,阿七见过两次。第一次是阿七刚刚改口叫曹叔的时候,一天她把曹叔的衣服抱去洗,口袋里有一个小小的四方形纸包,衣服一抖,纸包就掉在水上,重量轻,没沉下去,散开了一点,在水上浮着。阿七用手去拿,手指头一阵烫,掉了一层皮。阿七精灵,没敢再把手放进去,就把水倒掉。后来曹叔没怪她,就当自己没把口袋清干净。后来曹叔对阿七说,你聪明,没把手放进去,那东西,一遇上水,你就千万不能碰。

第二次,则是一批“新货”进院子的时候。

那次的都是婴儿,外地的,都是富家子弟,本来是不需要怎么动手的,切个手指割只耳朵,让熟手的捎回去外省的“货源”,捞一笔油水。大院上下在外辛劳一个月,这是曹叔口中“辛苦找容易干”的活。而且在外找“货”的人都不用分门别类,小婴儿,每个都差不多,那些大户人家没了孩子已经急慌的心急瞎了眼,谁还认得出自己孩子的小指头?手尾功夫更省心,一桶油,一把火,红通通烧两天,大伙也赚够了,就又跑外地另谋一个落脚点。

“天下没有不能存活的地方,”曹叔说,“狠得下心,哪里都一样。”

这样的交易大概也做了不少,每个人,院子里的,跑外头的,都是手到拿来的纯熟。曹叔那段日子也就每天泡泡茶,并没有多费心。谁知道有一天出了个漏子,跑外头的用木板车装了两个,竟然让那户人家家里一个洗碗的小妹偷偷跟着上了车,一直跟到了大院里。发现那小妹后,阿七插在人群中看,那小妹很机灵的样子,大概是想偷偷记住地址再跑回去告发,奈何又不够灵敏,最终给人发现。一堆大汉围着她要生生打死,阿七没做声,她觉得那小妹怪可怜的,有点像自己,性子是聪敏的,心却不够细。就在她要转身往外走的时候,曹叔在里头走了出来。大伙其实都在惊弓之鸟般吼叫,最终下决定还是得等曹叔。曹叔蹲下问了那小妹几句,阿七听不太真切,只看见曹叔眼里是有笑容的。后来曹叔站起来对着老牛低语几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四方形小纸包交给老牛,就背着手走进内堂了。老牛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他先把人群哄散,只剩两个平常跟着曹叔出入的下手,老牛吩咐那两人架起那小妹进入内堂,自己却向厨房走去。阿七不能跟进去看那小妹,却又好奇,就悄悄跟着老牛潜进厨房。黑黑脏脏的厨房,老牛用一个大铜壶把热水烧开,再把那纸包里的药粉倒进热水里。那就是普通的药粉吧,阿七想,大概是想把小妹毒哑就放她回去。

后来的事她就看不到了。她只看到老牛手拿着铜壶走出厨房的瞬间,手是颤抖着的。

阿七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跟着管账大妈出去买布料,在市集的中间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人在行乞。阿七经过的时候,那人抬起头来作揖,阿七魂都快吓没了。那人左脸的眼睛没了,只剩一个大眼眶,从眼眶到脖子的皮肤全部消失,都是肉,都是筋,阿七觉得这不是人,这是一个透明的怪物。管账大妈东看西看走得慢,阿七继续观察那个人,她惊觉那是一个女孩子,因为她整个上身是裸露的,然而没办法第一眼看出她是女孩子的原因是,那女孩子上半身的皮肤也基本上消失了,被腐蚀得像一堆会走的液体,全身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已经分不出是新伤还是旧患,都是触目惊心的糜烂的血肉,自己院子里出来的手脚被扭得七扭八拐的她也见不少,但阿七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人,像被大火烧过,又像被一堆蚂蚁啃噬过。她浑身的毛孔都竖起来,她回头看看大妈,大妈还没有走的意思,她就放大胆子往那在地上的女孩走近几步,扔给她一个铜钱。

女孩头抬得更高,歪着一张腐烂的嘴,一张一合,没法完整说出谢谢两个字。

阿七望进女孩眼里,觉得异常熟悉。

那是她自己的眼睛啊!不是吗?聪敏的,粗心的,好奇的。

阿七对管账大妈说要吃糖葫芦,晚点回去,大妈自己走了,她在街角站了一天,到二更天的时候,有两个人从黑暗处串出来,把女孩地上的钱都放进自己口袋里,扔下一个番薯,转身离去。

那两个人,阿七认得,都是每个月准时到院里交“人头金”的“跑外头”,其中一个还买过芝麻糖给阿七吃。

好几天她都梦到了那张腐烂的歪脸。

阿七已经捧着碎掉的茶壶走出内堂,她乖巧地带上门,一转身却又跑到后头院子里贴着窗户听。

内堂是别人都进不得的禁地,相反阿七因为清洁的缘故天天跑进跑出,每天扫地洗衣服。在她住下的第三个月,曹叔第一次喊她打下手。那是春天,听老牛说,整个潮湿温暖的季节都是干活的好时机:一个冬天过去,上一年的一批“货”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而且春节刚过,返乡回潮,火车站可是一扎又一扎人;跑外头的还会蹲驻在荒山地,专等走那边的人。阿七问,为什么不挑人多的地方,老牛摇摇头说,那里为了省马车费的人多的是,而且少一个孩子,穷人家过活说不定还轻松点。谈话档儿的第二天,院里就来货了。不大不小的一堆孩子,四岁的,八岁的,十岁的,突楞楞堆一起。曹叔照例是不看的,只等老牛一干人等去挑,挑好了一个,就哭爹喊娘地拉扯进内堂。阿七第一次只是站门外问那孩子,哪里人?多大?爹妈干什么?然后一一登记好;完事后,她屁颠屁颠拿着抹布进内堂擦满铜桌子的鲜血。

老牛的意思是女孩子家还是少动刀动棍好,曹叔却说她不怕血,多一个人帮帮忙。有一次,阿七就进去了。一个4岁的男孩,眼睛骨碌碌地朝阿七转,不哭不闹地,看样子是还弄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一个叫阿超的手下把男孩眼睛蒙了嘴巴塞了,说了一句:“骨头好着呢,说不定可以用个几年。”曹叔示意阿七把男孩双手按住,自己则抓住男孩的双脚,妥帖后,阿牛抄起一把牛肉刀,对准男孩的右手。

阿七是当堂晕过去的。醒来后,脸上还有来不及被抹掉的干了的腥。小男孩吃疼,其他人又顾着阿七,桌上的小人儿一个咕噜就翻身想跑,手短一半,连着一截白乎乎的死肉,几个人去捉,好不容易重新按住,血溅了一地。

老牛重新下刀。后来听说是不能用多久,说伤着了哪里,会炎症,天气一热,就活不了。

那次后曹叔把她狠打一通。之前大大小小的错,都打,都是管账大妈在打,也打得不重。这次却是曹叔亲自下的手,而且是死命的,扯裤头一条细细的牛皮皮带,劈头地抽。老牛他们站在一旁不声张,眼里却尽是疼的气息。

往后几次阿七还是晕,她一打退堂鼓,曹叔就打,换着花式,用木棍,用针,徒手。到货的时候刚刚是旧患刚愈,一个心软身上就会多几个血窟窿。渐渐地,阿七的心不寒了,她恨死每次来的货,为了它们,她没被少打。她不会晕了,她用力摁住眼前不知哪家的孩子,用尽全身的力,怕他们跑掉,怕他们的断手断脚把满房间弄得一片血污,她不愿再多洗几遍地砖,她怕死了曹叔别在腰间的一根掉皮的皮带。于是在曹叔把小孩子双脚向两边用力折的档儿,她眼睛也不闭,只求快点完事;到后来,哪家孩子骨头太硬砍得吃力,她就偷偷擦擦脸上的血,再帮老牛把刀背一下一下拍下去。上药是不用她做的,她也不会,管账大妈自然会抱着一箱子药叼着烟走进来。

硬朗了,自然就不用打了。这是阿七自己发现的规律。

正晃神,阿七瞅见老牛已经出了内堂朝厨房走去。

她慌了。她今天一定是鬼蒙眼,平素见都没见过的一个男孩,她居然就上心起来了。或者是上回那块腐烂的脸,或者是曹叔衣袋里那一个小纸包,或者是她那一只曾经掉了一层皮的大拇指。每次曹叔用药,老牛都不让她进去,她连好奇的胆都没有。她想象着那个滚烫的热水壶,又望望还瑟缩在墙角的十几个小孩,转身跑回大院。

老牛出去烧水了。曹叔慢悠悠站起来面对着男孩:“你娘,这些年,可好?”男孩不语。曹叔叹了口气:“想必是有福气的,孩子都长得有模有样了。”他又背起手走向窗户:“你就恨我吧,反正我也不打算让你天天风吹雨打在外面趴着给我们赚钱。今儿个是得要死的,痛快点,也饶你点痛苦。”

男孩突然发话:“你是曹叔叔。”

曹叔依然看着窗外。

男孩又说:“我娘说了,你这天杀的狗。”

曹叔一动不动。

争持间,老牛提着水壶进来:“我来动手?”

曹叔依然背对着两人:“我来。你出去。”

老牛一时没动。曹叔又说:“出去。”

老牛带上门。

曹叔终于转身,提起水壶:“你要真像你爸一样是个汉子,你就别姑娘一样跑。”

男孩伸出一只手,把身旁内堂的门用力一推,关了个严密。

曹叔冷笑:“好。”

“啊!”大院里一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阿七尽可能把声音提到最尖最大,然而肚子上那一刀实在太要命,痛得翻江倒海。阿七暗地里骂自己笨,插得为什么不轻一点。

大院炸了锅。十几个人从院子四面八方涌出来朝阿七奔过去。一把不大的小匕首,斜插在阿七的下腹,红腻的血早已在她身下漫开。阿七躺倒在地上往内堂看,门还是紧紧闭着,一急,伤口牵扯着疼。她往下一看,浅白色薄薄的布衫已经被染红一大片,触目惊心。

阿七用后背磨蹭着地面,用最后一丝力气发了疯似地大叫:“那贱货!想杀人了!”人群渐密,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她看不到内堂的门是否已经开了,也看不到那男孩子是否已经被曹叔的药弄得不似人形,也看不到墙角里十几双惊恐的眼睛,她最后的视线只停留在小腹上深不见底的匕首,就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再睁开眼时,阿七听得见外头打更的声音。管账大妈青红交错的脸在房间内不停移动,再来是老牛,阿超,一个一个熟悉的脸孔。老牛看阿七醒了,对着管账大妈怒吼一声,大妈端来一碗药,阿七也没多想,呼噜地灌下一碗又甜又腻怪味道的黑沉。每个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大院里良心泯灭的这群人,对她却是好的,虽然打没少打骂没少骂,但她兜里总有不少新奇的小玩意,是跑外头的人给她捎来的。老牛对管账大妈一阵数落,说是她没看好货,大妈拉搭着脸说自己蹲茅坑才让阿七看一小会儿。阿七又开始暗骂自己任性,下腹一阵痒,她伸手去抓,老牛把她手打掉,说留疤了以后没男人要,原来大妈早已帮她包扎好,几层几层的纱布,有浅浅的血渗出来,却是干了的,深处仍然是钻心地疼。她侧头往床外一看,才发现曹叔青着脸坐着。

“怎么回事?”阿七以为是曹叔,却依然是老牛在发话。管账大妈朝地上狠踹一脚,阿七才又发现,地下是一个同样七八岁大小的小女孩。阿七眨眨眼睛,心里想怎么会挑中她,小小的脸,阿七早已记不得这女孩啥模样。大妈像刽子手一样揪起小女孩的头发:“古灵精怪的,没娘教的孩子!还带刀呢!救得了你吗!”老牛俯身问阿七:“偷跑就喊人,没必要跟她动手脚。”阿七挣扎着坐起来,望望地下的小人。小女孩的嘴已经肿得不像话,她想象得出管账大妈那双手落在小人脸上的情境。大妈还想继续打,一直在旁闷不吭声的曹叔突然发话:“怎么一直不说话?”大妈用手指戳着小人的头:“你倒是说啊!”曹叔朝阿七看一眼:“我说你。”

老牛说:“曹叔,她疼。”阿七脸本来是面无血色的,曹叔一问,居然慢慢泛起了红。她开始想起这一没人性的闹剧的始作俑者,那高高瘦瘦的男孩,还不知死活。阿七吸一口气:“我看她一直在磨蹭,就过去看,谁知道已经把绳子割断了。我想喊,她就亮刀子。”地上的小人拼命摇头,嘴巴却因为肿掉一声都不能吭,只是嗯嗯啊啊发出一些声音。曹叔定了神地盯着阿七,阿七此时想的却是别人。那刀确实是小女孩的,阿七是扇了女孩一巴掌,把刀抢到手,然后不由分说往自己小腹刺去。她想,要是那高个儿没有得救,她就造孽了,搞出一大摊冤枉帐却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人;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害了那小女孩,反正进得大院,早死是福,正想着,就没有注意曹叔金丝眼镜后锐利的眼神。

曹叔的脸色突然缓和了,他喝一口茶,眼镜上蒙上一层灰雾,没人看得见他的双眼。他站起身走到满身血污的小人面前:“阿七是大院里最聪明伶俐的一个,”说毕看看床上的阿七:“你把她惹了,你就把命认了吧。”

阿七没有看小人被抬出去的情形,她低着头望着手上药碗里省下的些许黑,用舌头把它们舔光。

像曹叔说的一样,阿七也把命认了。躺床上的时候,阿七无聊,就央老牛给她说故事,老牛书读得不多,就说说自己小时候在外面跑的事,还有跟了曹叔之后的种种;阿七终于听到了关于那药的真相。老牛说,那药加进水里,就和热水一起滚滚地沸腾,又酸又臭的,一大壶提进房里,曹叔是从来不用其他人动手,就把壶口打开,向房中间被绑着手脚的人一泼。

阿七听得入神,连问,那人呢那人呢。老牛说,那绑着的小孩子,就像一堆烂泥一样,慢慢地融化;曹叔是看准了的,有时候泼身上,就看着那皮肤像幕布一样向背后拉扯开,先是里层一片红红嫩嫩的肉,再来就是凝固了一样的血;有时候曹叔就专挑脸,那孩子的五官就像锅里的汤圆煮糊了,本来分明的,慢慢地黏在一块,东倒西歪的;老牛还说,他煮药是经过曹叔训练的,不能下太重,要不一泼,骨头就跑出来,或者毁得个太严重,货就不能用。

曹叔偶尔会来看看她,有一次他跟她提起读书的事,说是等伤好了,院里又没啥事体,就去上上私塾吧。从养伤到痊愈一共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日子里货都渐渐处理妥当,大院里又平静了一段时间。阿七又恢复每天买菜打扫卫生的日子,曹叔偶尔把她叫进房间教她几个大字。她一直没有见到那大男孩,她也一直没有忘,只是慢慢地,对,把命认了,活的也好死的也好,半死不活的也好,她也就认了。

老牛说,曹叔是想找个年轻的接他的班,干这样狠毒的勾当,胆大心细不在话下,还要每方每面都细细地谋略,然而这造孽的活,谁都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一定会有报应。老牛摸摸阿七的头,说你这孩子啊,胆子倒是挺大的,小聪明也有,比我们这些瞎字不认识一个的老粗都要强,跟了曹叔吃饭是不用愁的,但是你往后生出来的孩子,缺个腿少个胳膊也不能怨天啊。

老牛说,阿七啊,曹叔该是把你当女儿呢。

阿七可没怨。两年前她也是这些货中的其中一件,几岁大的小人儿,为了要逃命,硬生生把一个跑腿的耳朵咬断。一干人等把她绑得严实,她一直回头,望着一个小女孩儿大叫:“砍她!砍她!我命贱,皮粗!没啥好!没啥好!”又喊:“我跟她是老乡!我妈说她水灵灵的!水灵灵的!”这两句话喊了好久,曹叔就出来,说把她放了,留着。

阿七没啥期待的,她不知道私塾是什么,她也没有想读书。在她心里,过得了今天绝对不会去想明天。她的聪明,是为了一天里饱饱的两顿饭,是为了活。老牛说的报应,她听不懂,曹叔以后要她干嘛,她也不管。哪里有饱饭吃就呆哪里。

“天下没有不能存活的地方,”曹叔说,“狠得下心,哪里都一样。”

曹叔说这话的时候,阿七窝在一边想,有饱饭吃,哪里都一样。

可她也知道这大概是值得高兴的事,这段日子大院里没了腥风血雨,她一直乐呵呵的期待着。

确实是值得高兴的。阿七每天梳两条冲天的小辫子,绕一根红发圈,就去干斯文人要干的活,连书包也是新的;上私塾第一天,老牛还煮了糖水,一个院子的人陪着阿七吃完。阿七一直乐呵呵的。

夏天,院子里清清爽爽。而各个地方的货,发炎烂掉的,长满毒疮的,中暑风寒的,继续在外面腐臭。曹叔规定,每晚“收粮”的时间一定要迅速,而实在不能用的货,就把毒拌在馒头包子里,找自家人装扮成路人分不同地方“施舍”,干脆爽快。实在是死得太多,管账大妈敲算盘的手慢了,就是进账少了,就又张罗各地跑外头的不紧不慢地找货。

血腥味又在大院里蜿蜒生息。

阿七的快活开始分为两个时段。早上,在青砖头围着的散发淡香的小书斋里,和同龄的人坐在一起大声背诵,被花白胡子的老先生敲敲头说要用心,休息时间大伙一起踢鸡毛毽子扔小蹴鞠,是快活的;到了夜晚,她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闷头看书,还用一条手帕湿了水把鼻子轻轻盖住,偶尔内堂里一声惨叫,她就把读书的声音放大一点。偶尔老牛喊她帮忙,她就推说先生留的任务没完成;实在推不过,就去了,一直低着头,再后来眉头就皱起来,每次解决掉一个,阿七就马上跑出去,把自己浑身洗得皮肤发红发痛才罢休;私塾里小同学的妈送她小小一瓶花露水,阿七回来后,并没有涂在自己身上,而是用水把它稀释,再一点点洒在房间里,晚上睡觉时,她就仿佛回到私塾里,而不会闻到一股骚腥。

在每次货的尾段,阿七都会拿着小算盘跟着管账大妈核算账目,错一次大妈就那算盘敲一次头,珠子打乱,再从头算。曹叔这次特意吩咐阿七不用干这活了,阿七心里松一口气。

曹叔摸摸阿七的头说:“这孩子长性子了,长性子了。”

当下三更,老牛把阿七从被子里拽出来,拉她到外头巷子,把一个包裹递到她手里,叫她跑。

阿七蒙了,老牛却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阿七拉住他,老牛把手一甩:“走!”

阿七慌了,她觉得自己这段日子一定是过头了,把自己当做是上等的,是受了教育的,她想一定是。正想着,老牛快走回院子里了,她跑过去扑到在老牛脚下:“牛叔,你叫我不明不白地去哪里啊!我去哪里都不是人啊!”老牛像是下了狠心的,脚下一用力把她踢开,又往前奔。阿七一个翻身又抓住老牛的裤腿:“我错了,我回去把那香香的瓶子丢了,我进去擦内堂,我不去上私塾了,别赶我走啊!”阿七是哭喊起来了,老牛慌忙弯身捂着她的嘴:“你知不知道曹叔说你长的性子,你当是什么性子?是人性!人性是咱们最要不得的!”正说着,大院里亮灯了,老牛急了,慌忙把阿七一推:“你快走,长人性子的我们这里留不得!”话毕又是一脚,阿七只觉得天旋地转,手也松了,眼前的黑暗忽然亮堂起来,人声渐渐鼎沸。老牛知道踢重了,想把她抱起来,突然后脑勺一吃痛,双腿一软,没了知觉。

阿七是有知觉的,她记得老牛给自己的包裹被扯翻在地,朦胧中有衣服和钞票的影子,她被人抬起,眼前是墨绿的天花板,是晃晃黄黄的灯泡,是自己摆脱不了的腥重的味道。在失去意识前一秒,她告诉自己,她没有不同,她不要再让老牛和曹叔失去在她身上的希望。

第二天,阿七告病假。她低着头顺着眼去厨房煮粥,却没有老牛的身影。

她又把大院找了个遍,老牛依然不知所踪。

她想老牛是气了,像小孩子一样把自己关起来生闷气了。她往里堂望去,隐隐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的分明是曹叔,小的却很依稀。阿七算算日子,这次的活应该差不多干完了,大概这里面是最后一个。她不敢打扰,里堂的门却开了,曹叔喊她:“阿七。”

阿七偷偷抬眼看曹叔的样子,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高兴,一贯的冷冷的脸。她走过去,曹叔说:“没病就别在这里耗,明儿个继续去上私塾去。”阿七高兴了。“哎”地应了一声。曹叔转身,带上门的瞬间,阿七隐约看见里面的人,是一个女孩子,跟自己差不多上下的年纪,白白细细的皮肤,一双猫眼带着笑意。

老牛还是没有出现。阿七想问,但不敢。她试探性地向管账大妈打听了一下,大妈侧过脸说,老牛回乡下了。阿七有点纳闷,她从没听老牛说过他有个家,自己伤了的时候也没听他说过半句关于家乡的事。阿七想问,但不敢。

这天晚上,大院里满是香浓的饭菜的味道。阿七本安分地在房间里念书,却让味道勾引了出来。正探头间,才发现大院内堂里早已坐满了人;那乌黑的铜桌子,久经血肉的洗礼,现在却正儿八经地摆放满汤碗勺子,像一个被打开了胸膛的饿死鬼,伸开双手把桌上的吃食死死抱住。阿七擦擦眼,那桌子像幻化了个人形。准成精了。阿七想。

人都坐得满满当当的,除却老牛。

阿七这时候的心思可没放在这帮日夕相对的人身上。她从小就饿。每次吃的时候,她总是兴奋的,她欢呼一声跑到桌子旁边,连坐也忘了坐下,拿起桌上一只鸡腿就啃。

身旁传来曹叔的声音:“阿七,吃饭得有个样子。”

阿七擦着油腻的嘴往身旁看去,曹叔正捧着个陶瓷碗细细地喝汤,他身旁有个女孩子,阿七认得,是上次那个依稀的影子,如今清晰了,实在了,一双猫眼带着盈盈的笑,望着阿七。阿七一愣,那女孩子原来白得很,像曹叔手上的陶瓷碗,精致得像一碰就碎;那女孩子手上也正拿着一个碗,也在细细地把汤一勺一勺地往口里放。曹叔拿起一个小瓶子往她碗里倒了点什么,那女孩还是笑,用汤勺往碗里有一勺没一勺地搅着。

阿七问,那是什么?

那女孩答,鱼露。

曹叔搭话,汤里加点,香。

阿七想点头,却忘了般,只顾把鸡腿往嘴里塞。

曹叔喝一口烧酒,扯高了声音:“各位!”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碗,望向曹叔。“大家今儿个坐这里,吃香喝辣都是冤魂垫的底。惯了带腥味的菜,再吃正常的都觉得涩。都是大老粗,字不识一个,干造孽的活是注定的,世道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也不必在半夜里一惊一乍地怕鬼压床!”各人都定定的,不吭声。阿七从没见过曹叔如此多话,她望见曹叔脖子后的青筋,甚至渗出了红色。曹叔干脆站了起来:“世界大,狠得下心,哪里都一样。大家是知道规矩的,这里魂儿太多太密,总会出漏子。吃完了这顿,睡个好觉,明儿换个地方继续过好日子,”曹叔又向着阿七:“阿七啊,你还小,不懂。私塾就停了,待淌了河过了山,再帮你找个认字的地方。啊?”阿七狠命地点头。曹叔又说:“别怪我,阿七,你别怪我。”阿七呆呆地,连手上的鸡腿都消停住。众人忙上前敬酒,尽说些跟着曹叔打天下的话。阿七瞟一眼那女孩,她安静地看着众人,嘴角那一抹笑容,仿佛掩不住,又想生生压下,嘴角一个似有似无的上扬。

吃完了饭,稀有地有一大锅香浓的糖水,众人都顾着碰杯,一点都没碰。阿七看看那女孩,她也还是静静地坐着,一副厌恶的样子。阿七觉得那副厌恶的嘴脸仿佛是朝着自己的,又像是对着糖水的,阿七想,既然她坐在饭桌上,就不是那些货其中一件。她盛了一碗,递给女孩。

女孩摇摇头,这次她没有笑。

阿七不管了。她低头看一眼,今天的糖水特别地稠,像血。

阿七把锅里大半的糖水都喝光。

阿七觉得渴。她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却扑了个空。她一转身,身下辣辣地痛,全身的筋又硬又紧。耳边却闹哄哄地尽是人声,大概是要赶路了。阿七跟着曹叔这段日子里,落脚点换了三四个,每次都是三更天就带着细软分几路离去。阿七记得睡前早把包袱收拾好放在枕头旁,里面有那小小的香水瓶子,有上次那冤死鬼的匕首,还有老牛给她的一个玉镯子。阿七发现,她睁不开眼,眼皮重重地像封死了一般。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世界好像脱臼了,冰冷的地面在陷落,皮肤是灼热的,滚烫的,刺痛的,她自己是连着血肉的一小段骨头,正一点点被拉断。

她猛地把眼睛睁开到极限,右眼依旧密不透风地合住。她想象看见黎明的暗,却是透白刺眼的亮,太阳在,大大的,照得苍白死寂。四处,都是人影,晃动的,热烘的,吵闹的,熙熙攘攘,往来不息,却不分明,像一憧憧竹笋,移动着,移动着,有怪异的气息飘过来,冷,她觉得自己被人注视着。她的下巴正死死抵在地面上,被太阳考得火辣的石板地把她的皮粘破了一小块,一用力,尸首分明地撕开。站起来吧,她想。她用力。

她惊见自己的四肢。

像被放进了一个盒子里,右手五指到手臂一段已消失不见,空余一坨笨拙的肉墩,伤口整整齐齐,还冒着腾腾的血,半干枯,有细小的铁屑钩在上面;左手却是灵活的,刚好够得着身旁不远的一个破盘子里几个零落的银币。她扭头,双脚被扭曲到一个夸张的角度,连脚趾头,都是东倒西歪。她仿佛听得见身体里骨头咔咔地响。阿七拼了命扭动身躯,她看不到自己腰的后面,只觉得腐臭难当,那些活活的柔软的肉像熔岩一样滚烫着,流动着。

最后,阿七感到了痛,极度的疼痛。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阿七想起一切一切,收拾好的包袱,小小的香水瓶子,匕首,玉镯子,老牛,美味的鸡腿,香稠的糖水,散落水中的一包药粉,铜亮腥臭的桌子,无数的断肢,无数折断的身躯,曹叔,有着猫眼的女孩。

曹叔摸摸阿七的头说,这孩子长性子了,长性子了。

  老牛说,人性,是咱们最要不得的。

  眼前的人影在阿七的左眼里慢慢地亮堂起来。左手摸摸身下的石板路,熟悉的,这是大院几里外的一个市集。她望望四周,川流不息的都是人,在她仰视的角度里匆匆地走过,有人投给她两个银币,有人扔下硬冷的馒头。阿七饿了,向狗一样用下巴撑起残缺的身子往馒头爬去,一口叼住,用力嚼嚼,味道还不赖。

她真饿了。

她一直都是适应能力很强的一个。

阿七用完好的左手把身子稍稍撑起来,又用口把馒头翻了个边,身旁一个小孩子走过,矮矮的,还比阿七高出一个头。阿七咂咂嘴,馒头屑屑从嘴边跑出来,阿七一舔,甜的,带点猩红的甜。那小孩子露出惊恐的神色定定地望着阿七。

饥饿甚至是解除疼痛的一剂灵丹妙药。阿七居然朝那小男孩努努嘴,他莫名就哭了,身旁的妇女赶忙把孩子拉走。阿七觉得右臂很痒,她把那肉墩往地下用力一磨,鲜血淋漓。阿七疯了般张大嘴,用舌头往那冒血的伤口舔。头一往右边扭,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同样瘫倒在地上的佝偻的身影,身体是似乎是完好的,阿七看不真切,只觉得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眼前这人身上浮动,一下一下,是热量把他模糊了吧,该是完整的一个身子的;阿七细看,右眼有黄白的脓留下来,她用力抹掉,再看,那分明是一个男孩子,虽然头发早已长得盖住了脖子,也早已看不出他挺拔挺拔的躯干;那男孩似乎很早就在看着阿七,眼珠早不翼而飞,那脸,像老牛以前在厨房煮的浆糊,白花花的肉,四处地流,只剩余一只乌黑的眼,仍旧粗粗黑黑的眉毛,和那一丝不忿的眼神。

阿七想爬过去,但浑身都失去了力气。脑子里浮现出自己曾经惊天动地的一句大吼:“杀人了!杀人了!”

番外篇

“伟岸,妈在外偷听呢。”她翻身想把灯点着。

曹伟岸把她压住:“听就听,妈是想你快让她抱上孙子。”

身下的女孩子娇笑着,带点羞,往他脸上轻轻拍打了一下:“你就净往那些想。”

曹伟岸把女孩子的双手往她头上反绑按住,腰身处有一股火,烧滚着两人:“打嘛,你舍得打?”

女孩尽管笑,曹伟岸却沉默了,眼里深处一汪无底深潭,像要把这二人世界吞噬,烧毁掉。

他吻下去。

于归之日,两人都装扮妥帖。曹伟岸看看客厅大排筵席的阵,想起过大礼的时候,妈对他说,大户人家,不嫌弃就已经是福分,怎么说都是男人,也别把脸丢到地底去。

他摸摸烧猪的头,温热的,咬下去该有多爽脆。

他是入赘的。

女孩子叫月芽,老丈人是镇里一个银庄的掌柜,开明,爽朗,月芽也是宠着疼着长大的,娇滴滴,知书识礼,听说还送到外国去念过书。他和月芽就是在老丈人的银庄认识的,他刚在银庄找到一份放钥匙守仓的工,月芽每天往那送饭给父亲。老人嘴刁,吃不惯下人煮的粗茶淡饭,必须让家里厨子煮了送过来。月芽本是闲得慌,就央父亲让她在外跑跑。每天四人大轿,一摇一摆地进出,伴着饭香,和月芽身上胭脂水粉的隐约。

曹伟岸刚二十出头,却稳得像个老头。家里从小只剩一个娘,粗皮贱肉拉扯大,生就的却是英伟的相貌。那天月芽往仓库走,他站起来,拿钥匙开锁,月芽靠近,他感到有一丝微弱的气,从他耳际深入,从天柱到风池,直直地扩散到头顶。

“麻烦了,曹大哥。”

轻柔得像一只小虫子,咬进他的发梢,骚软地麻。

他甚至不敢看她的脸。

年轻,任性,多次的来往,对眼了,熟络了,欲望深种。小小的仓库,赤裸着,散发原始的气息。

过门那天,曹伟岸把屋子收拾再收拾,然而当几乘桥子晃荡荡在家门口停住,他又觉得难堪,媒人婆吱吱喳喳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老丈人虽然开明,脸却是不悦的,他娇惯月芽,只有无可奈何。曹伟岸的娘是喜悦的,从头到脚的喜悦,她撕了片金箔,在门牙上粘着。

老丈人说了不过三句话,女儿大了,管不着;礼金什么的都可以省掉;入赘。

曹伟岸蒙了。他转身望望挂满灰尘的仙人牌子。

娘却满口答应,他看着娘的笑脸,不说话。

亲事就是这样定的。

回头,女家把曹家的屋契收走,就把曹伟岸和他娘一同接回大宅。他没什么好收拾的,空着双手坐上轿子。

婚事如期。娘每天煮一碗怪味的汤让他喝,他听话,但觉每次喝掉后身体内都有火在烧。一天早上他脱掉裤子,浅白色,湿漉漉的一滩。

娘说,你是男子汉,虽然是入赘,自己什么出身你也明白,就是别把脸丢在地底下。

曹伟岸明白,他疼娘,他也爱月芽,他跟自己说,日子会好的。

婚后一年,事情却出了岔子。

月芽在温婉贤淑的背后,有着骄横跋扈的晨光。她不喜欢孩子,她想再出去求学,每天晚上,当曹伟岸喝完汤爬上床时,她要不把他推下床破口大骂,要不转身向着床愣愣地哭。

娘说,大户人家娇生惯养,你该是知道的呀,忍着点,忍着点。

老丈人说,你要是受不住我家闺女,这里够你在别的地方开一家小店。

话毕就是一堆扔在地上的银票。

月芽每天央着父亲让她再读书,老丈人肯首了。送她的那天,曹伟岸第一次对着妻子板起脸。月芽却仿佛飞出笼子的鸟,她像刚相识时一样,柔情似水,她说,半年,回来后,我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儿。

曹伟岸忐忑着心,每天在老丈人书房里看尘封的书,野史,文学,清宫,他慌,只得一头扎进书堆里。

他朦胧着,双眼渐渐模糊,只得架上一副金丝眼镜。

半年。

月芽回来了。

曹伟岸本以为她会穿着奇装异服说着洋文在客厅团团乱转,出乎意料地,往日细细的高跟鞋子被平平的布鞋取代,她一袭朴实的布衫,投进他怀里。曹伟岸低头往她头发一吻,那些往日的芬芳全然消失。

举家上下该是高兴的,月芽偶尔居然跑进厨房,一进就是几个时辰,她说是在外国学会的菜式,想让家里试试。然而每次都是空空的从厨房出来,她说不想让失败的糊掉的菜式面世,倒掉了;有时半夜她悄悄走出家门,曹伟岸跟,但轿子几晃就把他甩掉。

曹伟岸虽然奇怪,但也不介意。她踏实了,他也踏实了。

半个月后,月芽吐了。

曹伟岸高兴得要命,他娘高兴得要命,连老丈人,都是每天乐呵呵的。相反,月芽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

郎中每天进出,把脉,抓药。是千金,郎中说。独独的一胎,比什么都矜贵。郎中闪烁着眼神,忙活着手里的药单子。三个月后,月芽的肚子渐渐成型,像一个小小的枕头,曹伟岸把头轻轻靠上去。

月芽不语。

再过一个月,老丈人把曹伟岸叫进房间,说,伟岸,那孩子不能要。

他晴天霹雳,为什么。

老丈人显然不想再和他交代,只是说,你和你娘,先到客栈住一段日子,待月芽安顿好身子,再接你们回来。

马上,有人进来,把他架走。

二十多年的人生,他头一次哭,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死去活来。娘也哭,更加地凄厉,更加地绝望。

在客栈住的日子,他俩都不许回去看望月芽,壮实的家丁把门守得死死的。曹伟岸大叫,我是你们姑爷!

几条汉子,扭打起来,最后把老丈人惊动了,出门对他横扫一眼:“你真为月芽好,就多呆几天,一切过去后,别问。”

数十次闭门羹后,他乖乖地守在客栈里。他想走,但他带不走月芽;他想偷进去,每次都让大宅的狗嗅出来狠咬一顿。老丈人隔三差五让家丁给他送钱,他断了一切希望,在客栈里天天吃香喝辣,两手指长的虾子,和着眼泪吞进胃里。他发现自己染上了老丈人嘴刁的习惯,他爱喝汤,他爱像老丈人一样加进点点鱼露。

多香啊。他举起勺子喂进娘口里。

娘已经瘦得白骨般,两眼涣散着,喝进去,在嘴边淌出来。

再过了半个月,大宅找人把他们接了回去。月芽整整瘦了一圈,两个深深的眼眶,经常直直地盯着自己扁平的小腹。她不说话,曹伟岸就抱着她,陪着她坐,坐一整天。

一次他发现月芽斜躺在床上狠狠地吸着大烟。

娘心疼啊,偶尔说说媳妇,月芽会突然发疯,指着娘鼻子一直骂。

后来,娘不见了。

曹伟岸发了疯地,找遍了所有地方,娘还是不见了。老丈人也发散了人出去找。

娘还是不见了。老丈人说,该是疯疯癫癫的,自己跑了。

他足足大病了一个月。

惊喜的是,月芽像开始恢复了。她守在曹伟岸床边,安慰他,喂他喝汤,还心细地加了鱼露,香。

大难不死,日子总该像样点了。

曹伟岸想。

晃眼又一个春秋。

日子顺了,他闻不到月芽身上的烟味,他为母亲安置了灵位。

直至某天,他在厨房一个小工房间里发现了娘的金戒指。那是他存几年钱为娘打的,金灿灿,上头有只小小的凤。

拖到僻静的地方,打。那小工吐着血不肯说,曹伟岸用刀在他下腹一割。

血流如注。贪生怕死。小工坦白,娘被推到后院的井里,小姐指使的,说是烦躁,碍眼。老丈人看小姐每天压抑得心都碎了,就叫上几个人,顺着小姐的意思……

他仿佛看见娘干瘦的身躯,花白的发,边吼叫着自己的名字,掉下去。

他记得娘的金戒指狠狠地陷进肉里,平常人脱不下来。

他发狂,捡起砖头,把小工的头砸烂。

回头,他装作没事人,吃饭,喝汤,抱着睡死的月芽,瞳孔却放大,发红。

一个矮矮的家丁悄悄把一个纸条塞给他,他认得,那是在月芽下胎时曾想悄悄开门给自己的小伙。人小小的,名字老成,他记得他叫老牛。

一天, 他把和小工住一房的人全部绑起,用蘸了盐水的竹签插进每个人指甲里。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火速。那郎中早已垂暮,只剩小儿看店。他闯进内堂,用刀抵住郎中老妻子的喉咙。

他知道了。那一次打掉的,是两胎。怀的时间相当接近,先怀的是女孩子,后面的是男孩子。老爷重金来找,说可否只保一胎,留个把儿的;后来发现小姐该是自己用过药,两胎都保不住。

  他忆起月芽每次深夜悄悄离家的身影,细小的脚踝上,是高跟鞋幼幼的带子;他忆起她每次进厨房的几个时辰,出来后嘴唇总是紫紫黑黑。

  他发了狂。先割断老郎中的喉咙,接手一下结果旁边尖叫的老妇;郎中儿子闻声跑进来,他二话不说又是一刀。

  杀红了眼,杀上了瘾,那些鲜血却无止境融入曹伟岸心底的一个洞,他知道怎样都填不满。


  曹伟岸没有让所有人死得太容易。他绑起老丈人,倒吊在房梁上,用渔网把他狠狠扎起,直至深入皮肉。他架起月芽,扔在太师椅上。他用刀,在月芽面前,一下一下,像古代施行凌迟的大汉,一刀一刀,按着渔网的纹路把老丈人的皮肉割下。老人吃痛昏死过去,他含着醋一喷。挣扎,血,肉,掉落的皮,到内脏,晃荡四处。

  这是他在老丈人书房的古籍里学回来的。

  月芽咬舌,被他用布塞住。

  大门早已死死反锁,满屋子的生命,男女老幼,谁都逃不过一场宰杀。曹伟岸力大,一个一个,捉紧按地下,用磨米的轮辗过去。一下不死,两下,三下;家丁们的年幼的孩子,头颅还没长成,喀拉一下,红白相间。曹伟岸先挑年幼的下手,他要让那些做爹娘的眼睁睁地看。

  那灰色的轮子,粘稠地满是脑浆。

  妥当了,满地的尸体。曹伟岸一把扯掉月芽塞在口里的布。月芽披头散发:“你娘是我杀的,我肚子里死掉的两个,也不全是你的。你命贱,我当初只当是施舍你。”

  两双血红的眼,互相死死的瞪着。

  曹伟岸颤抖的双手慢慢扼住月芽的脖子。月芽恨恨地笑:“你杀我爹,我也不恨你,就当是我还你。来年你死了,也别想跟我再算你娘的债!”月芽忽然狂笑:“我就是野女人!把我剖开!把我肚子里的血喝掉把我肚子里的肉吃掉!当我还你!当我还你!”

  曹伟岸始知,自己只是一只可怜的狗。

  他的双手开始用力。

  “姑爷……”

  身后一个弱弱的声音。

  曹伟岸回头,是那叫老牛的家丁:“那肚子里的,没罪啊,没罪啊……”

  他再回头一看,月芽的脸已发青紫;眼角里闪过地下早已迸裂的几个小小的、没长完全的头颅。

  他松手了。

  月芽咳嗽着,吐掉一口鲜血。

  曹伟岸瘫坐在地上。

  火,一把火,再凄厉的血痕也洗涤得一干二净。老牛帮忙颤抖着在每个角落堆满柴枝。

  曹伟岸背起尸体一般的月芽,带着老牛,连夜离开了镇。

  在横跨了几个城镇的荒郊后,老牛联络上了一个开往杭州的黑船。曹伟岸塞给船夫满满的钱,再把剩下的塞进月芽的手上。然后一推,月芽跌倒在船里。

月光下,两人的血红尽数褪尽,一片惨白。

  春去秋来。

  “曹叔,”老牛满身是血地探头,“这次的货棘手!但干脆!看可以用一段日子!”

曹伟岸往茶壶里加满热水,青白的脸,脸上看不真切:“小姐的事,有消息没有?”

老牛闪身进去,低声道:“听说是生了,那边有一户人家不嫌弃,小姐本又漂亮的……”

曹伟岸打断:“也该有十来岁了吧。”

老牛呢喃:“是差不多是差不多……”

老牛又道:“手下的人说,男孩子,长得标致长得英伟,身段比其他孩子高一头……”

曹伟岸拍拍衣袖,居然有薄薄的一层烟尘:“骨头长硬了。”他转身把一张纸递到老牛手上:“是时候来见见我了。”

老牛低头,是一张往杭州的车票。

                                                                        完

                                                                  201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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