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地上残花朵朵。
一个月了，西门念月终于能下床，以前觉得，坐轮椅是件不幸的事，如今看来，能好好地坐在轮椅上，也是一种奢侈。
西门念月还是那个西门念月，只是面如黄花，人更憔悴，仿佛一丝的风，都会吹得他全身一颤，十三叔给西门念月搭上一条羊皮毯子。
“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西门念月对十三叔道。
十三叔犹豫了一下，退下了，他知道，少爷的确需要一个人呆着，有的时候，一人独处和心情更搭。
身后响起脚步身，西门念月不耐烦道：“我让你下去。”
但这不是十三叔，西门念月已经嗅出来，空气中散发的微微檀香。
“你来这里做什么？”西门念月没转身，吴王也没有再迈前一步，就这样，他用背影看着他。
“你能下床了。”吴王道，话语中有一丝惊喜。
“未能如你所愿，我并没死。”冷冰冰，西门念月的话冷冰冰。
“你还在恨我。”吴王道。
“恨！”西门念月咬牙道。
“你应该恨我……这事，我可以解释……”吴王仰天一叹，“你也到了应该知道真相的时候。”
和吴王生活这么多年，西门念月清楚地知道，他到底是个有原则的人，他要杀母亲，应该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至少，是他认为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但一个理由，真的可以抵得过那场悲剧？毕竟，那是他的爱人，那是自己的母亲。
西门念月不想听，却听得仔细。
“你知道，你娘是匈奴冒月居次，先皇十七年，大汉和匈奴战事紧张，你娘带我逃出单于庭，那段日子，你刚出生，我们夫妻恩爱……”
吴王回忆着，那段日子，是他一生最美的日子。
最美的日子，却是那么简短易逝。
直到吴王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妻子，匈奴冒月居次，竟隔三差五和府外有联系。两国之间关系如同一根紧绷的弦，随时可能一触即发，这不得不让人多一个心眼，吴王亲自开弓射信鸽，那信，是写给一名叫胡掳的人，里面细数了大汉朝廷近期各种军事动向……
“你想说，我母亲，是奸细？”西门念月问得很平淡，他压根就没准备相信吴王的话。
吴王长吸一口气：“很难相信是吧？我和你一样，最开始根本不相信。”
“可你后来还是相信了。”
“两国交战，军事情报关系国之存亡，我不得不万事小心……”吴王的目光变得深邃，遥远，他回忆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为了证实此事，我故意将大汉军机布防图放在了我书房桌案上……”
西门念月听着。
吴王道：“半个时辰后我回到书房，发现那军机布防图，不见了。”
“你亲眼见母亲拿走了布防图？”西门念月问道。
“这半个时辰里，我守在门外没有离开半步，只有她一个人进过书房。”
西门念月冷笑一声：“所以说，你并没有亲眼见她拿走了布防图？”
吴王提高了声音：“这有什么差别？”
“这有差别！”西门念月突然怒吼道，“所有的一切，原来只是你个人的猜疑！”
西门念是个不容易生怒的人，如今却几乎没了理智。
吴王看着他，半响没有言语，他从袖口取出一张发黄的牛皮卷，递给西门念月：“这是从饭盒里找到的，那天的事，你应该记得清楚……”
西门念月怔怔抬起头，颤抖接过牛皮卷，小心翼翼展开，上面字迹模糊，却还能见“大汉军机布防”几个字。西门念月当然记得清楚，那天，娘带着自己和饭盒，说是要给爹送饭，送最好吃的嫩笋焖饭。
“我记得，那天，我们从马车里爬出来，娘手里提着那个饭盒。”
吴王质问西门念月：“如果不是重要的东西，命都快没了，为何还不忘那饭盒？”
是啊，命都快没了，何必在意一个饭盒……
吴王不能理解，西门念月也没能想明白，理性的人，理性的思考，恐怕只能有一个解释，那个西门念月不愿意听的解释。
西门念月摊坐在轮椅上，垂着头。
吴王转身离开。
“我还有个问题想不明白。”西门念月道。
吴王站住了。
“二十三年前，你连我也杀，三年后又救了我？是因为怜悯，还是忏悔？”
吴王没有回答，迈步离开了。
“你确信血玉麒麟在岚公主手中？”
“八九不离十。”长孙子谢回道。
暮云巅踱步想了想，道：“如今关键时刻，万事需慎重，楼兰虽是弹丸之地，但地处要塞，易守难攻，若是打起仗来，能够牵制不少军队，岚公主留着，对公子有大用。”
“是，”长孙子谢道，“只是我看岚公主怕是不想为公子所用。”
“此话怎说？”
“自上次长安献图，岚公主有意向汉王朝示好，两国关系可是到了新高度，据说最近会有汉使到访扦泥城，商议捭阖三十六计划。”
“捭阖三十六？”暮云巅道，“刘雉是想联合西域三十六国对抗匈奴吗？”
长孙子谢点头：“岚公主也想借此摆脱公子的束缚，找一个结实的靠山。”
暮云巅想了想，声音低沉道：“她既然想找一个靠山，我们就让他找不到靠山。”
长孙子谢跟了暮云巅多年，暮云巅这话的意思，他很清楚：“九煞门近年损兵折将严重，此事还需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办，如果走漏了风声，效果会适得其反。我有一人推荐。”
“谁？”
长孙子谢转头看着门外，门外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一名紫衣女子出现在门口，她开口道：“爹！”
关山驿站，是进入扦泥城前的最后一个驿站。
关山驿站灯火通明，铁洛李带着二百军士把驿站围得水泄不通。
驿站里住的，是大汉使臣于诸，于诸奉汉皇刘雉的命令，前往楼兰，共商捭阖三十六计划。
使臣到访，不能有半点闪失。岚公主明白，她派了铁洛李亲自带军前来保护，于诸也明白，所有饭菜酒水全用银针试毒。
“咱们来扦泥城，那是给足了楼兰面子，他们求之不得，尽管放心，该吃吃，该喝喝。”同行的副官孔信没等于诸试完毒，已经夹起一口肥肉丢进嘴里。
“万事还是小心为妙。”于诸道。
“你啊你，好好的天字号不住，非选这样一间密不透风的房，这大热的天，真快把人憋死。”孔信抱怨道。
“此房土胚构造，四面无窗，防火防盗防偷听，皆为上品。我等持符节而来，性命不仅是我们自己的，更是大汉王朝的，若有什么差池，势必殃及两国关系。”
孔信见于诸说的严肃，给他倒酒，缓和一下气氛道：“是是是，就你说得在理。”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了“当”“当”“当”铜锣声，但听人声嘈杂，于诸眉头一皱，看了一眼孔信，孔信提起身旁佩剑，就要往外走，于诸拉住他，摇了摇头。
过了一阵，只听一队士兵在外打门：“使节大人，外面有人行刺，铁将军派我等前来保护使节大人。”
听到是铁将军的部下，此人的声音他熟悉，是铁洛李帐下的副帅，于诸紧绷的脸这才松弛下来，起身拉开门栓，只见外面士兵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副帅道：“使节大人，铁将军亲自带兵追杀刺客，我等奉命在此保护大人安全。”
“好，辛苦各位了。”
于诸拱手还礼，却见箭光一闪，一只弩箭“呲”一声从于诸后背穿出。
这一瞬的变故来得太快，喧嚣的人群忽然鸦雀无声，待众将士明白过来，循箭射出的方向看去，一个衣着楼兰士兵的人，消失在黑夜里。
“什么？”岚公主虽然早知道使节可能发生意外，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事全怪我，”铁洛李自责道，“我将驿站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却万万没想到刺客会混入我西军内部。”
岚公主眼带恨意，看着远处：“这事不怪你，杀人是他们最擅长的事。”
“他们是谁？”铁洛李心里暗想，却没有问出来。
“那孔信怎么办？我已将其禁足在驿站，防止走漏消息。”
“让他修书一封回大汉，就说同意两国交好，然后杀了他。”
“这……”铁洛李吃惊不小，“杀了他可就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如何挽回？贿赂孔信？编一个意外还是好理由？”岚公主咬牙道，“他们能从咱眼皮底下杀人，还不能让消息传遍长安城？你以为还回一个尸体和故事给刘雉，他就会相信这事和咱们没关系？”
铁洛李沉默。
岚公主道：“咱们现在就是一个被拉着线的木偶，一举一动，身不由己。”
曹光礼衣着素缟，肩戴白布，一手挎包袱，一手拄竹杖，后面跟着家丁曹六，朝西门而去。
一辆马车疾行而过，刮起满地尘土。马车停在曹光礼身旁，轿帘撩开，只见左贤王高声道：“这么不巧？原来是曹丞相，丞相大人麻衣素裹，这是要告老还乡吗？哦，我好像忘了，丞相大人解官居丧，三年不朝，三年啊，三年以后，不知丞相大人，尚能饭否？哈哈哈哈……”
左贤王自顾自笑着，曹光礼没转头：“左贤王身份高贵，该不会学着小人得志专程来打趣在下吧？”
“哈哈，当然不是，本王只是路过，顺便为丞相大人送行，也不枉咱们相识多年。”左贤王道。
“曹光礼谢过贤王。”曹光礼走着自己的路，头也没有转一下。
“不必客气，哈哈，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只要我左贤王能做到的，一定替丞相做到。”左贤王道。
曹光礼停下竹杖，转头道：“是吗？这还真有一件事想麻烦贤王。”
“说吧，什么事？”
“我一朝廷命官，月谷不过三百斛，此去汉阳路途遥远，缺些盘缠，贤王能否资助下官纹银十两。”
左贤王一愣，随即哈哈一笑：“以本王和丞相的交情，别说十两，就是一百两，也不为过。”
左贤王示意，赶车的索图朗从兜里取出一根金条，曹六连忙上前接过，递给曹光礼，曹光礼拿着金条捏了捏，道：“七青，八黄，九五赤，这大通钱庄的赤金，手感都不一样，那在下就多谢贤王的慷慨了，曹六，去租一个仪仗队，咱们要风风光光衣锦还乡！”
曹光礼说完话，大步往前走。
“老狐狸。”左贤王看着背影骂道，转而对索图朗道，“走，上满月楼。”
索图朗有些犹豫：“贤……贤王，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那囊子劜师……”
“你怕什么？囊子劜师上次受的伤，够他喝上几个月的药了。”见索图朗还是犹豫不决，左贤王又道，“放心，他一时半会不会打我的主意。”
“可是……如今九煞门能留下来保护贤王的，不足以前的三分之一，我看咱们还是……”
左贤王没理会索图朗的磨叽，夺过马鞭“啪”一声朝马屁股上打去，马受惊突然起步，索图朗没坐稳差点摔下来。
“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暮云巅背对着暮紫烟道。
“谢宗主。”暮紫烟道。
“好了，没事你下去吧。”暮云巅道。
他们谁也没有提上次父女断绝关系的事，只是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暮紫烟退出房间，并没朝自己的卧室而去，她脚步轻盈，来到后院阁楼，这是紫云住的地方，正欲推门，却听里面一个声音低语：“……会好起来的……我们说好一起……”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妹妹的房间怎么可能会有男人？紫烟没想那么多，以内力破门之际一只金色飞刀早已发出，飞刀深深扎进窗棱上，发出“嗡”的颤抖，可这屋里哪有什么人，妹妹躺在床上，意识依旧模糊。
从鬼惊崖回来，妹妹就换了一个人样，一直痴痴呆呆，偶尔自言自语，紫烟抚摸着妹妹的长发，仰头没让眼泪掉出眼眶，她轻声道：“……会好起来的……”
相信它不一样，高智商强逻辑不套路，请给我也给你三万字的相识机会。
二十三年前的一次杀戮，他失去了母亲，留下唯一的线索，便是兰芷凝香，层层迷局，牵扯大汉，匈奴，西域，楼兰，杀手组织，叛乱臣子，谁忠谁奸，孰是孰非，谁才是局中人，谁又能是局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