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上的夏天
文/杨代富
往昔的夏天,太阳还窝在被窝里头,只有赶早的星星稀疏地睁着不知疲倦的眼睛,望着黑灰的开始泛着朦胧暗光的大地。父亲比太阳起得早,趁着朦胧天光,打上半脸盆水,蹬在门前的阳沟处,低着头,“嚯嚯”地把镰刀磨得脆响。
不一会儿,父亲就把好几把镰刀全都磨得锋利无比,贼亮地泛着白光。镰刀磨好了,父亲大着嗓门在楼脚喊:“老二、老三,快点起床!”我和三弟共睡一铺床,都骨碌地翻了一下身子,嘴里嘟哝着,然后又入梦里去了。
在梦里,我突然惊醒过来,听见父亲用手“咚咚”地捶楼下的板壁:“老二、老三,快点起床!天都开眼了,一天没得多久!”父亲的语调明显加重。这下再也不敢睡过去。我一边“哦哦”地应着,一边睡意朦胧地大声叫着三弟。
起得床来,天还没全亮,还漫着模糊的浅黑。我们胡乱扒了两碗泡了冷菜汤的凉饭,就背上弯篓镰刀,扛着父亲为我们特制的草扛,跟在父亲身后,开始了整个夏天里最为重要的工作------割草。
割草,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一项陌生的农活。对于割草,我是无师自通的,还在八九岁的时候,就背上背篓学会割草喂羊了。不过,那时割草,割得不干净,短一根、长一根的草还立在地上,用父亲的话说,像狗舔的。割草我们都比不了父亲,只要经他割后的田坎,都一片精光,没见着一根草经兀自立着,几天太阳照烤下来,就显出一片浅赤色了。
父亲割草速度很快,我和三弟无论如何也是追赶不上的。等父亲把草担到牛棚,才看见太阳红圆着脸爬上山腰,发出清丽而干净的光芒。
见时间尚早,父亲又叫我们每人再割一挑。三弟和我打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父亲就说:“现在有的人才出坡,还恩(很)早,莫把早晨大好时光荒废了,叫你们早起做活路(干活),不是害你们,等天(今后)你们就会受益的。”父亲的话虽然很在理,但我们还是不很情愿,可都不敢说什么,只得默默地继续挥起镰刀。
整个夏天,我们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早上和下午割草,中午砍柴。我家田不多,但田坎却宽得出奇,在那个缺少化肥的年代,要想庄稼收成好,就全指望草粪多。往往田坎上的草割完之后,还得去荒山野岭找草割。每年夏天,我家的每个牛棚里,都会堆着跟小山似的两三堆草粪。父亲说,有了这些草粪,心里就实踏多了。
随着时间流逝,我和三弟割草的本事渐有长进,父亲感到很欣慰,渐渐地,就把整个庄稼割草的任务移交给我们负责,父亲就腾出手来做别的更为重要的事。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每个夏天,我和三弟的身影都会在田坎上挪移。
我家的田地大多都离村子不远,有的就在村子边上,但有一亩多点的田却远在村子脚下扣文村对面叫做冉谷岭的地方,离家约六七里远。每天,天没亮就跑到下面去割草,割得一担后回到家里,往往已是十一点多。
这么远的路程,每天这么辛苦地往返的确不是办法。父亲就跟我讲,要三弟我俩去冉谷岭住,在下面专门割草,免得每天早去晚来的,中午也不用砍柴。
我从来没在外面露宿过,虽然有些害怕,但不知为啥,却也爽快地答应了。
现在回想起来,每个夏天,在冉谷岭割草住宿的那段日子,却是我童年一段美好而幸福的时光。
我和三弟准备了一番,带上毯子、米和油盐等食物及炊具,在冉谷岭自家的牛棚里住了下来。开始,晚上不敢入睡,闭上眼睛,摒声息气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和楼下牛吃草不停地反刍的声音,猫头鹰“咕咕”的叫声从后山传来,令人毛骨悚然,心不由得收紧,眼睛却闭得更紧;迷迷糊糊中,老感觉黑黑的山向牛棚扑来。这样惶恐地过了两晚,随后,便陆陆续续有小伙伴也效仿我们 ,“落户”冉谷岭了。我们就再也不感到害怕和寂寞。
每天,我们都早早地起来割草,到了中午,就午睡或是下到不远的溪里去游泳或钓鱼、翻螃蟹、捉小虾。我们将从溪里获得的食物奏在一起,大家打牙祭(一起吃饭)。晚上,我们在四周都无遮拦的牛棚上面摆了满铺,垫上稻草,铺上席子,三个或五个或更多的人赤条条的一律头朝外地躺在上面。
晚上没有灯火,我们早早吃了饭,之后,有的就磨镰刀,有的赶早躺在牛棚上,有的揣着本小说,在牛棚外面的田埂上就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津津有味地看。夜晚周遭一片寂静,唯有溪水哗哗不知疲倦地流淌。在牛棚上,我们一会儿打架嬉闹,一会儿讲变婆和鬼的故事,累了,怕了,就躺在牛棚上,默默地看天上的星星,或唱一唱山歌:
青山淼淼难成你姣开成这条盘坡路,
海水悠悠难成你姣架成这座洛阳桥。
手拿黄铜明想炼成珍珠宝,
水向东流楼上起楼直望高。
………
唱着唱着,便无端地生出些许淡淡的落寞和愁绪来。不知何时,却怀着这般愁绪落入了梦境里,等到一觉醒来,才发现天地一片炙白,月亮静静地挂在天空,睡意顿时全消。悄悄起来坐在田埂上,无端地发着呆,看不见远村的灯火,只有犬吠声远远传来,只有夜游的鸟偶尔发出岑静的鸣叫。
坐了一会儿,发了一阵呆,就带上镰刀,在自家的田坎上,“刷刷”地割起草来。割得一捆草就又蹑手蹑脚地来到棚子里睡下,谁也没有知晓;有时割着割着,天也就泛光了。
我也不记得,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这样快乐而幸福的割草日子就已经结束。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青涩的无忧无虑的怀着莫名愁绪的少年时光隐遁到了什么地方。当回首这一段难忘的年少记忆的时候,我却已迈过而立之年的门槛奔赴在四十不惑的路途上了。
只是如今,每到夏天,在村子里,在冉谷岭这个地方,我再也看不到如当年我们割草时的那种热闹景象了,我不知该喜还是悲。田坎大多都被葳蕤的高过人头的树木和杂草欺身占据。田坎的草坡渐渐消失了,就连农田也闲置荒废了很多,长满萋萋野草。望着这些被人们抛弃、黯然和落寞的田地,我的心里莫名地生出一阵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