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突然获悉前同事与朋友老蔡已于2025年8月21日去世,感慨良多,那些曾经的鲜活片段瞬间涌现。
1983年,我与老蔡同时毕业分配到四航院。1984年,老蔡才华横溢的北大女友小邓追随老蔡来到广州;同年,我的另一位同事翔子也从西安毕业来到四航院,自此,我们四人形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关系。很快,老蔡与小邓结婚,有了房子。周末节假日我们经常聚在一起侃大山、烹调,小邓经常以“我们家”来戏称我们这“四人帮”小团体。
1988年8月,我和翔子选择去合肥中国科大进修研究生;老蔡则于年底偷偷离开单位,跑到深圳,参加蛇口工业区第七期培训班,第二年年底,小邓在老蔡的诱惑下也离开中山医科大学,参加了蛇口工业区第八期培训班。自此天各一方。但正因为分开,所以有了1988年至1990年的频繁书信,有了很多文字记载的鲜活青春,今天重读,那些特定社会发展背景与生命季节律动交织在一起的期盼、无助与烦恼,再一次生动呈现。
在老蔡去世一个月的日子,特此撰文纪念离去的老蔡,以及早已隐没于岁月里的小邓。
一、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
1983年,我国恢复高考的成果全面兑现,包括我和老蔡在内的十八名大学毕业生分配到交通部第四航务工程勘察设计院。第一次有了如此之多的新鲜血液注入,使设计院洋溢了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老蔡于1978年考上清华大学,由于清华大学的本科为五年制,所以虽然比我早读一年,但却同时毕业。老蔡的中学时代在吴川县的农村渡过,中学毕业之后参加了工程队与工厂的工作,能在云集了十多年学子精英的恢复高考前三届考上大学极为不易。
老蔡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1977年)就参加了高考,但分数未达标。当时看到那些分数刚刚达标,考上农学院的考生,老蔡羡慕不已。但没想到,自己第二年却考上了清华。
改革开放前十年,国家缺乏资金。服务于大型港口基础设施建设的四航院业务并不多。从1983年至1988年,设计院的工作一直非常轻松,一年能够参与一两个项目就很不错了。当时有一个世界银行贷款的项目,老一辈设计人员挤破头想参与,甚至有人因为未能参与该项目而哭泣。
在那段时光,年轻人的生活一方面像是大学的延续,住在集体宿舍,缺失个人空间,时刻处于共享状态。正如李宗盛1985年原创专辑里的作品《寂寞难耐》的歌词“总是平白无故的难过起来,然而大伙都在,笑话正是精彩,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走开”。而另一方面也会感到茫然,不知道在如此充裕时间里该做些什么?有人把精力放在外语学习上,希望在中国融入全球化过程中获得更好的发展机遇;也有人尝试考研究生,以求进一步提升自己的能力。老蔡就为此努力过,尝试作考题,但未果。无论如何,享受时光仍是那段岁月年轻人的主要旋律。于是,年轻同事们就组织了“桥牌协会”、“田螺协会”,并经常下班后一起去美院足球场踢球。
外表老实巴交的老蔡,是我们那一届毕业生里年龄最大的,足足比我大了四岁。他与第二年来设计院报到、一副憨憨相的翔子一起,成为设计院玩扑克、下棋的两大老赖。这两个家伙一旦出错牌就想反悔,打不过就嚷嚷着要求修改规则。
*1984年8月,小邓从北京大学西语系本科毕业,到广州中山医科大学担任外语教师。小邓很快就融入了设计院的朋友圈,一起参加设计院年轻人的集体活动。小邓的才华与独特魅力征服了医科大学的一众大学生,学生们遇到心结会尝试找她倾诉。而她在课堂与学校户外活动一旦发声,学生们都会马上安静下来,像乖宝宝地静静聆听。
*小邓有一种面对生活的调侃态度。有一天,我们在南园酒家晚餐时,翔子收到一封信,老蔡快速抢到手并拆开,却发现是小邓发出的情人节卡片。老蔡整个人就蔫了,不久就先撤了。第二天,老蔡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笑着问他,“怎么样了?”他轻松地说,他问过小邓,小邓说就是一种玩闹,逗逗身边关系很好的朋友们。之后几年,朋友们总能收到她的情人节卡片。
老蔡与小邓结婚后,单位分配了房子,我们就有了新的根据地,经常一起去市场买食材回来烹调,而我则是大厨。小邓经常以“我们家”来戏称我们这“四人帮”小团体。
小邓并不希望学校的同事、学生知道她已经结婚。有一次,翔子向她的同事不经意透露她已婚的私密,迎来了小邓一顿暴风骤雨般的臭骂。老蔡则在旁边幸灾乐祸。
1988年,经我与翔子的努力争取,终于获得了设计院脱产学习机会,在8月开启了前往合肥中国科大的研究生进修之旅。
小邓来信说“自从你们去了安徽,那人就像丢了魂似的。我敢说自己还不曾有让他如此地颠三倒四的魅力。不过,这让我更坚信Vsronte的话:不可以将人间的情爱维系得过于深切,他们迟早会离我们而去,或者我们离他们而去。”“今年不再有旧年的色彩,我们无法再在一起打火锅,无法尝到你那出色的手艺了。我们俩倒还不十分勉强对方:高兴就聚一聚,不高兴呢,就各自呆在自己愿意呆的地方,静静地想心事儿去。若像别人那样成天厮守,那该多闷!”
同年12月,老蔡来信告知,他已经偷偷离开四航院,前往蛇口,“至今为止,我基本打通了另一条辟经,决定放弃我过去所获得的一切,开始一种冒险的生涯”。“本月伊始,我加入蛇口工业区第七期培训班,开始了新的学习。时间仅两个月,要学13门课,都是些金融、财经、经营管理之类内容。学习结束后,调入工业区,再到香港考察一段时间,才正式毕业。”
而小邓还在中山医科大学观望,“至于家里那位,她正坐在峨眉山上等着看好戏或者下来摘桃呢。我已严正告诉她,得自己种树。”
老蔡此时豪情万丈,以未来金融“骗子”自居,“蛇口前十年成就,世人有目共睹。从今后的发展方向来看,就是走向世界,搞软性技术,即金融生意。我有信心去应付未来的挑战。”“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我们重聚在这方圆不到十平方公里,却是中国向世界打开的一叶之窗。按照我们过去的曾经设想的那样,在一个完全没有旧体制约束和精神枷锁,且几乎都是年青人的世界中过着一种公社化的生活。虽然蛇口没有完全达到,但已经很接近那种境界了。开辟这块土地的先行者便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其中主要原因便是到目前为止全区的人口平均年龄仅为26.5岁,这是一块充满着幻想,却又实实在在地使人们过着一种惬意的生活的土壤。”
此时的老蔡,已经把蛇口看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图腾,顶礼膜拜。信的最后,还恬不知耻地对我们说“不是说商人唯利是图,连六亲也不认吗?当心,说不定哪天我也认不得你们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国内工作调动非常困难。为了支持蛇口工业区的发展,中央网开一面,但凡在蛇口工业区培训班毕业,就获得调入蛇口工作的调动资格。因此,全国不甘寂寞的有为青年,纷纷南下,“这里的年青人,不少是内地大学里的学生领袖,满腹经纶,滔滔不绝。我为自己有幸踏进这块土地而兴奋与自豪。他们当中,有律师、经理、厂长、经济师,五花八门各显神通。”
一年之后,小邓在老蔡的诱导下,参加了蛇口工业区第八期补习班,小邓写道“突然间从悠闲的日子中走出来,面对密密麻麻的课程表,面对一群充满朝气的同学(他们有些已经当过市长,有些是经理,最大者46岁,最小者22岁),突然间感到世界变得五彩缤纷,天空不再那样灰暗喝低沉,为失去的理想的痛苦似乎也在日渐淡忘。而那些老师们无所顾忌却不乏深意的课,倒颇有当年北大的风范。只是窗外少了曾经令人迷醉的迎春花及紫丁香的阵阵芬芳。”自此,老蔡与小邓终于告别广州,来到充满希望的蛇口。
那个时期,寄贺年卡是一种时尚,我在寄给老蔡的贺卡上写道“岁月并没有使我们变得陌生,距离也没有使我们变得遥远,我不知道明天我们将飘向何方,也不知道明天是怎样的世界,但我已把你珍藏成朋友的标本,放在我随身的行囊里。”
老蔡收到后,小邓帮手回道“年底我们收到了你们那美丽卡片,那些深情的字句令人感动。虽然我不满于上面没有我的份,然而我依然深爱你们那份热诚与纯真。”“C君日夜忙于他的业务,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计较别的东西。他也没有时间去风花雪月,连信也不会写了。诚实忠厚固然可以为他赢得朋友,但没能为他带来财富。我必须经受严峻的考验,我目前面临的是无数的诱惑。”“我们虽然贫穷,却仍然相信朋友是永远的财富,而财富则不一定是永远的朋友。这就是我为什么还乐于替他写信。因为在你们的友谊之中,我无疑地收益最深。虽然在此他也有一些朋友,我有时也跟着去应酬以下。然而,我无法从他们身上获得从前的那种快乐。这种交往缺乏浓度,也就没有高度。”
1989年6月底,我和翔子结束了合肥中国科大的研究生课程学习。同年10月,到了北京中关村,在中科院力学所进行硕士论文课题研究。
小邓来信,似乎情绪低落,“香山的枫叶红了吗?有没有想到血?柿子熟了,可有人理会它?逝去的岁月是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梦。想不起哪个早晨感到过太阳的光辉;也记不起那天的黄昏最美丽。你还不错呢,还可以想,想一切。我不再。如果当初在那个有红叶有白杨,有梧桐秋雨,有梦有月光的地方,或许可以研一种墨,不是黑色。只为当初那幼稚的梦,只为那阶下永远的等待,才有今天。”
为此,我特意给她发了一张卡片,写道:
“那些曾经被深深向往的景象如今依然迷人。秋天,不仅把每片枫叶都羞红了,也把成排的银杏染得金黄,那时,我就觉得,记忆中的岁月很有意思。当夜色重新覆盖大地的时候,所有的梦和憧憬都苏醒了,那种感觉很真也很遥远,使人不禁回想起许多的往念。
朋友,其实每片土壤都会萌生出希望,每个季节都有它动人的时刻,那些散落记忆里的有许多是金子,是夜空中的星辰。既已被记住,那就不要抹去,就让它留下,让它和那些刚刚来临的新感觉在一起。
朋友,放弃了梦也就等于放弃了生活中很美的一部分,梦的意义并不仅在于我们能否实现它,还在于它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有意思、更有人情味了。
朋友,岁月不是一种债务,往昔也不是心中的梦幻,如果曾经发生,如果曾经存在,那会是一份财富,能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人生、感知生命。我想,只要明天依然泛起一片霞彩在天际,我们的路就注定是充满阳光。”
小邓收到后,激动回信“被岁月尘封了那么久的美丽祝福及无限爱意,终于被启开了。迎面而来的是一片诱人的金黄。在这无梦无花干渴的季节,它宛如来自天国的一道闪电,划破了心灵的层层混浊与晦暗,隐约还能听见雷声。那些随岁月逝去的种种记忆,那些一同看星的日子,那些看海的计划,顷刻间在闪电中涌现。虽然只有短暂的刹那,其韵味都是永久。”
“让我们将生活中的种种调味剂都试一试,然后,将它们调成最有特色,最令人回味,最合自己口味的美味,天天饱餐,与朋友一道。南国的秋夜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想北国此刻已“月吟应觉月光寒”了吧?在你万般欢乐的时刻里,或是在十分艰辛的岁月中,请千万珍重,并记录你那闪光的思想火花,别忘了我们都是很好的读者。”
并兴致盎然地写了一首诗:
“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是我们在寒夜中渺远的希望
田野边吹来的微风
抖动着我们沉重的翅膀
我们孤独地飞翔
为的只是一片自由的空间
去编制那永恒的浪漫”
二、之后的点滴片段
1991年4月,完成研究生课题论文撰写后,我回到了广州,此时,老蔡与小邓已经离婚。之后,我曾去深圳分别见了分开后的老蔡与小邓。
从小邓那里获悉,刚刚分离后的老蔡,依然对小邓非常友好、关爱有加。这在老蔡给我们的信函里就可以感觉到,他曾嘱咐我们,要经常给小邓去信,让她感觉到大家对她的关心。但有一天老蔡酒后情绪失控,找到小邓的宿舍去闹,觉得自己付出了太多,很委屈。这给小邓造成很负面的印象,也使小邓对过去的美好记忆失去了色彩。
理性回顾老蔡与小邓的关系,他们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但老蔡与小邓追求的人生剧情其实相差极大。为什么小邓依然选择结婚呢?小邓用了“恩重如山”来形容老蔡为她的付出。爱与感恩是她当初选择婚姻的理由。而原来在广州还可以妥协的生活差异,到了心灵彻底开放的八十年代末深圳蛇口工业区,一切就变得摇摇欲坠了。离婚不久后,小邓就出国了,自此再无音信。
我去蛇口见老蔡时,他已再婚,并刚刚生了女儿。他太太是清华大学学妹,毕业于土木系。与他们一起午餐时,她对我抱怨说,她其实对深圳的生活并不习惯。我问为什么?她说,在北京的时候,每周都有许多音乐会、戏剧演出、画展等文化活动。相比而言,深圳就是文化的荒漠。我问她,你在北京每年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文化活动呢?她想了一下说,好像也没有。
老蔡是一个享受当下生活快乐、享受人际情感的人,事业并不是老蔡人生的主旋律。所以,如果婚姻对象是带有强烈事业判别标准的女性,老蔡就不会从这种关系里获得尊严与快乐。
老蔡应该找一个陪伴他一起看日出,一起美食,一起打麻将,能够彼此分享快乐的伴侣。或许,我素未谋面的老蔡第三任妻子就是这样的伴侣。
有一次,我和陈老师宴请老蔡与另一位同年就职于四航院的同事,这两哥们都有多次婚姻经历,居然当着陈老师面调侃我感情经历太苍白,远不如他们阅历丰富,真他妈傲娇呀……
老蔡临近退休的几年,在招商地产的广州番禺金山谷项目部工作,离我家较近,故时常来我家打牌。有一天,朋友们在我家打牌时,小金(翔子的太太)对老蔡说,“陈有文非常怀念你的前妻”,然后众人逼着老蔡联系小邓。老蔡直嚷嚷“你们不能把陈有文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几周后,老蔡来电话,说他深圳的朋友们很想念小邓,也逼着他联系小邓,而他其实根本就没有联系方式,问我怎么办。
我想起小邓的一位同班同学是新东方的创始人,而刚好有一位与他相熟的新东方老师出来创业,与我认识。于是,我就拜托那位仁兄帮帮忙。那位仁兄很乐意,之后把了解的情况反馈给我。她那位同班同学转告,她出国后就与班里的同学完全失联了,他们也在找。这其实很符合她的性格,她是敢于与过去一刀两断的人。
老蔡总是想给朋友呈现出自己快乐的一面。他对自己非常宽容,也对朋友非常包容。对他而言,最好的朋友就是玩伴。所以,一起玩就是老蔡人际关系维护的方法论。改变世界的理想只出现在老蔡参加蛇口工业区第七期培训班的短短两个月里,之后回归工作状态,老蔡的热情也逐步回归到享受当下。他告诉我,他和单位的同事们在周日就开始谋划下周的每天消遣内容。为了达成目的,他们需要事先做好计划,统一好口径,因为太太们也会紧密沟通,只要有一个人出现口供偏差,后果会很严重。一群男士以解放前“地下党”的审慎态度,小心翼翼地谋划着自己每一天的享乐大业,这就是老蔡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蛇口快乐生活。
老蔡在2023年9月微信发给我1978年他入学标准照,2024年1月发给我他退休后的近照,让我帮他AI一下。好吧,此刻就利用最新的AI软件版本,再次生成那个鲜活老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