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原本是我同学里最聪明的一个。
读小学时他成绩非常好。每逢散学典礼,老校长都会将他召到弯树枝做的国旗杆前,亲手发两块钱奖学金。橡皮筋扎的那两叠淡黄色的1分钱票子,羡煞了我等小朋友。
阿齐比我高两届,我上初中时,他已经去了邻镇读高中。他长得高大结实,皮肤白净,说话慢悠悠地很风趣,嗓音稍稍沙哑带了磁性,一笑就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嘿,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孩子。
星期五下午,阿齐经常逃课来找我玩。他进教室就直奔末尾角落里我的座位,先坐定,抓起桌上的罐头瓶子就喝水。我只管自己听课,他有时练练字,有兴趣就替我写写作业。放学后,两人飞踩自行车齐唱着流行金曲回家。
有一天,班主任老师巡教室,突然看到多了个人,吓了一跳,走过来问:“这位是?”
阿齐抢着回答:“杨老师你好!呵呵我是周浩老师前两届的学生啊!这不是顺便回炉补补课嘛。”
“哦,你好你好!” 两人笑咪咪地握过手,阿齐就算是半个插班生了。
阿齐学会了配钥匙,又教会了我。那段时间我着了迷,搜罗了一大堆废钥匙和烂锁头,上课时用书本遮着又钻又拆又锉。修好的锁头都送给了邻居。大家也赞不绝口地收下了。可怎么一个也不见挂出来用呢?我的工作激情也就打消了。
有时我也去找阿齐玩。他们学校孤零零坐落在镇西北的野地里,古树参天,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同学们都是人才,做事爽快,说话又好听。但我很快就知道了学校传统的威名。男同学们的枕头下,都横着条套有橡胶管的钢筋,方便敲断骨头还不见血。以往外面的流氓结伙进来寻仇时,被打得哭爹喊娘而去,爬墙太慢的还被敲断了腿。原本羞怯的阿齐上了高中后,声音显然变得洪亮自信了。
初三那年我先放寒假,去阿齐学校玩 。中午我躺在拼起的课桌上睡觉,突然做了个很清晰的梦,一个男人一脸鲜血木木地走过来,嘴里念叨着:“我死得好惨啊……”
吓醒后正描述梦境,阿齐哈哈大笑:“少废话,今天校长老贺请你的客,快来帮忙!”
原来刚才他蹲厕所,看见贺校长家的大公鸡踱了进去。说时迟那时快,阿齐提起裤子,将公鸡逼到墙角,一把拧断脖子,掖进怀里带回来。又怕没放血不好吃,这会儿正拿铅笔刀割鸡脖子呢。我是闻到血腥味才做了恶梦啊。
这个寒假,阿齐托人找了个活儿,替镇国土所下乡测量宅基地。那段日子他跟村干部称兄道弟,顿顿吃香的喝辣的,酒量都飞涨了上去。再说起学校饭堂,阿齐只有一脸不屑。
初三最后半年,学习压力大, 吃得也很差。有个周末,阿齐来接我回家。晚上他说:“我有个计划,我们干他一票,以后都好过了。”
“干啥?”我以为是打工。
“我们学校饭堂翻修时,我留意了一下,屋顶透光的琉璃瓦是活动的。 ” 阿齐不紧不慢地讲。
“我设计了一个方案,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司务长柜子里的钱和粮票拿走。”
“什么!?偷东西?不行不行。”
“怕什么。咱不都说饭堂的人都是吸血鬼吗?专门盘剥我们。拿他们东西,不算偷。
“这事儿很简单。饭堂旁边有棵树挨着围墙。你翻围墙再爬上树,下到屋脊上。揭开琉璃瓦,那个孔大小刚好够你钻进去。然后攀屋梁跳上灶台,撬开柜子就有了。每月底学生交粮票,饭堂里钱票最足。到时我通知你过去就行了。”
“不行!咱们苦一点没事,熬一熬就过去了。这种事万万不能做。”
阿齐苦劝我半天,悻悻地说:“那你去冒充我躺在被窝里,制造不在场证据。 我去动手好了!”
“不行!你也不能干这个!弄不好,前途就完蛋了!”
两人争到半夜,阿齐终于叹了口气:“好吧,你说得对。”
不久阿齐退学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另外设计一套方案,洗劫了几间教室。本来天衣无缝,不料有个喜欢他的女同学去他家玩,看到了一堆失窃的球鞋和衣服。消息传开,阿齐没脸面回学校了。
阿齐在家种了几亩专产瓜子的西瓜。那瓜的瓤子不好吃,只能淘来喂猪。假期里,我们在地头高高的西瓜堆旁放大招“七伤拳”“铁砂掌 ”“九阴白骨爪”轮着用,看谁破瓜更快更多。
再后来,很多邻居外出打工了 ,比在家收入要高得多。阿齐竟从未出过远门。他说:“我准备在家从政。已经订好一门亲, 媳妇的伯父是邻镇的书记。莫小看我们这穷村, 就算当个小队会计, 一年套个一、二万块钱也不成问题。”
看着他光芒闪烁的双眼 ,和被便宜烟熏黄的牙齿,我不知该怎么接话。他们那个小队,穷得年青人找不到媳妇,人称“十八罗汉”。再不出去看看世界,真的一辈子去蚊子腹中刮油吗?
又过几年,我回乡办喜事 ,在镇上遇到了阿齐夫妇,连忙上前招呼 ,并邀请他过几天来吃酒席。阿齐客气地讲:“有时间,我一定会去的。”
我便知道他不会来了。而我,也终究不会再去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