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水记:关于“痛”的领悟

学校里有十来棵毛桃树。快放暑假的时候,桃熟了。

一天晚上,校长把所有老师叫到一起:“明天放学之后,把桃分了吧,省得天天要人守。”

桃树上都是胶,搞得我手上黏糊糊的。

我已经爬得很高,但那树的最高处,还有几颗粉嘟嘟红灿灿的大桃,在风中摇摆。

我使劲伸了伸手,够不到。

“秋生,帮我拿根竹棍。”

竹棍来了,秋生扯起衣服,仰头咽着口水,准备接住那几颗大桃。

一阵风来,几片桃树叶拂过我的脸颊,我的脸突然火辣辣地疼。

“啊——”我眼角的余光依稀看见,那叶片背面趴着的,竟是黑乎乎一条大毛虫。


秋生没有接到桃子,却被我砸翻在地。

我们滚在一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也想学他的样子,手一撑,却又摔了下去。

我抬起右手,怎么好像短了一截?

秋生帮我捋起袖子,看了一眼:“你的手,断了。”

什么,断了?我慌了,那可怎么办?

“没事的,寻个水师帮你退下水,手又会长起来的。”秋生却根本不当回事,“我哥哥那年掏鸟窝不小心摔断了腿,也是水师搞好的。”


剧痛是从当天晚上开始的,我的手肘子根本不能弯曲,关节部位鼓起一个洋芋一样丑陋的大包。

“应该是脱臼了,明天去医院看看吧,照个片子。”奶奶看着我直摇头。

“我不要去医院,我不要照片子,也不要打针,我要去看水师。”我大叫起来。

奶奶愣了一愣:“什么水师?”

我深为奶奶的无知恼怒:“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晓得?就是帮别人把断掉的手脚接起来,却不要打针的人!”

“哦,”奶奶似乎有些明白了,回过头与爷爷商量了半天。

终于,她来到了我的床前:“你早点睡,我们明天去看水师。”


不知道奶奶从哪里打听到了:菜市场旁边就住了一个会帮人退水的水师。

第二天,奶奶带着我寻去了那里。

水师的房间里挂着各色锦旗,还有一幅巨大的画像,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奇特的香味。

“莫急,小问题!”他叫我把手抬起来给他看看。

我的手抬不起来,只能耸了耸肩——我已经快疼晕了,怎么还是小问题?

他取过了一碗清水,在画像前念念有词转了两圈。

“我要开始了,你不要乱动!”他抓住了我的胳膊,将袖子捋了起来。

“你会不会给我打针?”我别过头不敢看他,却大声喝问。

“水师就是退水,打什么针?打针就不叫水师了!”对我的问题,他有些不屑。

我心中一松,还想再问点什么,却只听“噗”一声,感觉手臂一凉,被他用力一扯、一推,发出“嘎啵”一响。

“啊——”倒不是很疼,但我还是大叫了一声。

“好了!”他用手在我的胳膊上又揉了揉,“把剩下的水喝了,喝了就好了。”

真的?我有些将信将疑。

“你再把手抬起来看下。”

我又抬了抬手,果然好多了。再看看我的手,好像又恢复了原先的长度。

他给我裹上了夹板。我太开心了,一路跳着回了家。


奇怪的是,过了一个星期,我的手肘子里面还好像塞了坨东西,不停发酸发胀。最主要的,它还是用不了力,拿不了东西。

“伤筋动骨一百天!”奶奶安慰我,“你那是脱臼,哪有那么快好的?不要着急。”

但我总是觉得这手有些不对劲。


又过了一个星期,家里来了客人。

客人个子不高,声音十分洪亮。

他是爷爷的朋友,年轻时当过兵。转业之后,在镇上什么机关里做领导。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聊起了我的手。

“来,让我看看!”他把我一把拖到面前,“我以前在部队的时候也跟一个老中医学过正骨。”

捋起我的衣袖,拆掉板子,他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接歪了!”

我的手歪了?我突然想起鬼子的机枪把子。

“有水没有?”他竟然也要水。

奶奶马上去取了一碗凉水。

“桐生,会有一点痛,你要忍住点,向解放军叔叔学习。”

“你也是要帮我退水吗?”我看他的架势。

“嗯。”他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忍得住!”他也太小看我了,我又不是头一回了。还有,我可不想有一个机枪把子一样的手,我心想。

“好!”他捋起我的袖子,往自己口里倒了半碗凉水。

他没有念什么咒语,也没有到哪里去转圈,就“噗”一口水直接喷到了我的胳膊上。

水雾弥漫中,他一扯、一扭、一送。

“啊——”我几乎痛晕过去,满身的汗“哗啦”一下就出来了,差点尿了裤子。

“不要动!”他用手在我的胳膊上来回摸了几遍,将板子重新绑好,“好了!”

再看他,额角也是豆大的汗珠。

“咕咚咕咚”他竟把剩下的凉水全灌进了自己肚子,那不是应该给我这个病人喝的吗?

“你不是水师,你不晓得退水。痛死我了!”我浑身发抖,大喊一声,抽出手来,再不敢让他靠近。


他的神色有些尴尬,掏出随身的钢笔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奶奶:“如果明天还是痛,可以去校医那里开些消炎药。”

看奶奶着急的样子,他解释:“脱臼本来只是小问题,但第一次接歪了,又长了半个月……细伢子长得快,我刚才是把骨头从关节里拔出来又装上去,肯定会痛,但是长好之后不会有其他遗留问题。”

“你骗人,”我在一旁大叫,“水师退水都不痛,你退水比打针还痛。你快走,我们家不欢迎骗子!”

他笑了笑,又坐了坐便走了。


第二天,我的手竟然真的不怎么痛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已经可以试着提水。

“我的手好了!”我跑到奶奶面前,捋起袖子给她看,“哪里要一百天?”

“那你还说人家是骗子,要把人家赶走?”奶奶笑着看着我。

“我哪里晓得?”我把眼一瞪,“他确实搞痛我了嘛。菜市场那个水师退水,就一点都不痛。”

“接歪了,不痛又有什么用?你莫非愿意带着个歪了的胳膊过一辈子?”奶奶戳了我一指头,“傻瓜,那才真的叫人心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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