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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中学时，最喜欢看纪录片《八千里路云和月》，一部由凌峰拍摄的展现我国各地风土人情和江山美景的优质大片。此前，我从未有过外出旅行的机会，除了周边少得可怜的市县，连省城都没去过，更别说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了。
《八千里路云和月》开阔了我的视野，让我领略到风格迥异的景致，观看一集后就欲罢不能了。我暗暗下定决心，成年以后一定要去纪录片中涉足的地方走走看看，来一场浪漫而绵长的追云逐月之旅。
如今，人生已过半数，少时许下的梦想依稀在耳，八千里路的浪漫之旅最终未能成行，却也跨越了大半个中国，开始了一场三千里路的迁徙之旅。
大学毕业那年，我应聘到南方一座城市。身边的亲朋好友都为我感到高兴。
“南方多好啊，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那边经济发达，待遇也比咱这儿强！”
“南方气候不错，雨水也多，哪像这里黄沙漫天飞！”
……
众说纷纭。虽然“说”的角度不同，但支持的观点倒是极其一致。
在如此高昂的气氛烘托之下，我也庆幸自己有了好去向，签约之后一直处于兴奋激动的状态，憧憬着不久之后江南的美好生活。
转眼间到了就职的期限，我兴冲冲地登上南下的火车，一路上目不暇接地欣赏着窗外的风光。
邻座来自浙江义乌，是一位健谈的中年大姐，经常往来南北各地，谈吐中透露着生意人的精明。
“偌大的地方就这么空着，可惜了！要是在我们浙江，早就拿来建厂了！白白浪费了这片土地！”她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空地，持着标准的南方普通话感叹着。
“地理条件不同，南方沿江沿海，又有经商的传统，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发展速度也快些！”我有意与她攀谈起来。
“我们浙江人脑子灵光，把生意做到了全国各地。”她颇为自豪地说。
“不光脑子活，你们还勤奋、能吃苦，我老家很多店铺都是浙江人开的。”
“你去南方是正确的选择，在那儿待几年，皮肤都能养白，人也会变得更漂亮！”
大姐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哪个女性不爱美呢？我对江南的期待更多了一层，也许我这个丑小鸭能蜕变成白天鹅呢！
短暂的闲聊结束了，我将视线重新投入窗外。火车行走之处，更多的是没有人烟的荒地，偶有绿植点缀其间，置于广阔的旷野之中，仿若沙漠上突现的绿洲，仍不乏疏芜凄凉之感，让人联想到古诗词中大漠、孤烟、枯藤、昏鸦的意境，那是一种更原始更寂寥的豪壮之美。
火车一路向南挺进，窗外的荒芜逐渐褪去，映入眼帘的厂房、楼房、大厦渐多，沿途绿色装植被随处可见，江河水系也愈发多了起来，我知道自己正慢慢靠近梦中的江南。
绿皮火车慢得出奇，这一趟南下之旅，历时三十多个小时，才从遥远的西部抵达上海。其后换乘另一辆绿皮车，又是近十个小时的路程，叠加中转候车时间，前后总计耗费两天三夜，经过跋山涉水，终于摇摇晃晃地抵达目的地——青城。
出了站台，天空正飘着细雨。湿润、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令人心旷神怡，我仿佛一瞬间就卸去了满身的疲惫，重新焕发出年轻人的活力。坐上进城的公交，顺着通往城区的主干道走走停停，我透过车窗窥见了青城的全貌。
细雨微笼的青城，一片烟雨濛濛，仿若周身裹了仙气似的，所有景、物全都处于朦胧状态，平添了些许诗意，宛如国画大师描绘的水墨画，浓淡相宜，恰到好处。这次第，怎一个“妙”字了得？
初见之下，只觉它不负江南的盛名，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我欣喜万分，但苦于语言贫乏，不知该如何修饰这场初见，只得借用中学课文《石钟山记》中的句子——“古之人不余欺也”。是的，亲友们与邻座大姐所言不虚，江南真美好啊！它就是我梦寐以求的诗和远方。
雨后，我完成了单位的入职手续，在青城定居下来，有了更多时间感受它的独特魅力。
晴朗天气的小城，褪去了烟雨、朦胧的外衣，袒露出它的本色——青、绿。
那条母亲河瓯江蜿蜒贯穿城区，缓缓向前流淌，最终汇入茫茫东海。
白居易曾用“春来江水绿如蓝” 的诗句追忆江南的水，但瓯江水却超出了我对“绿如蓝”的心理预防。它绿到了极致，也青到了极致，如宝石、玛瑙般晶明剔透，像一条滢绿滢绿的飘带逶迤环绕在座座青山之间，显得那么雅致而精巧！
我自幼生活在黄河边，吃着黄河浇灌的谷物杂粮，喝着净化处理的黄河水，每日来往河岸，满眼都是如泥沙搅拌的浑浊的河水。幼时不经世事，曾以为天下河水都如此这般浊泞不堪。
瓯江水却以清澈透绿的事实打破了我的既定认知。它既非美术印刷成品，也非影视剧的拍摄录制，而是真真切切、可感可触的画面，那份乍然相遇的惊喜真得难以言喻。
只一眼我便恋上了这青绿的瓯江。跨越千里，一眼万年，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缘份吧。
黄河水的雄壮有目共睹。
李白一曲《将进酒》成就了妇孺皆知的千古名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绘出了黄水波澜壮阔、气贯山河、势不可挡、奔流自息的雄壮。千百年来经久传诵，塑造了国之大河的经典形象，也奠定了炎黄子孙亘远不衰的文化源头。
瓯江水的细腻却要细细品尝。
瓯江水具备江南的清秀、小巧、精致的特征，这条细细长长的河流在北方只能被称为小河小溪，它的水面窄到你以为前方就要断流了，可它又跌跌撞撞地延续着生命，积蓄着力量再度慢慢壮大，直至汇入东海为止。
其实，瓯江水流也并非总是这么细小，往前推十年二十年，水面宽约二十米，站在桥上往下看，虽不显壮阔勇猛，却也涌动着湍急的力量。逢到大雨，水势必然上涨，江面拉抻至数十米，它就幻化为一副秀伟的容颜了。
自从上游修建了水电站，城里的江水就变成溪水了，虽然不怎么养眼，倒也显得越发精致小巧了。也许正是由于它的精巧，才更匹配江南水乡的身份。
青城是名副其实的山城，四周群山环绕。
主城区是个极为珍贵的小盆地，热闹着它的热闹，繁华着它的繁华。当我试图眺望遥远的他方时，视线就被重重的山峰阻隔了，山的那边还是山。与八百里平川的辽阔西部相比，这样狭促的视觉空间让我的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憋闷。
没有了开阔的视野、辽阔的空间，初见青城的惊喜很快便荡然无存了，我苦苦追寻的云和月呢？我孜孜以求的诗和远方呢？
“这里到处是山，我已经没有方向感了，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来了这么些日子，竟连一次月亮都没有看到。”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烦闷，向同事晓黎发了一通牢骚。
“啊？没看到过月亮？哪天我带你去赏月。”热情的晓黎露出惊诧的表情，不知是讶异我的方向感太差，还是诧异我对高高在上的月亮视而不见。
一日夜晚，天气不错，她得了空闲，便拉着我登上了宿舍的楼顶。宿舍楼本就建在半山腰上，顶楼的高度已经快要漫过后面的小山了。顿时，眼前一片明亮，银辉自高空柔和地倾泄而下，头顶上那又大又圆的银盘不是月亮又是什么呢？
那一刻我突然顿悟了，山再多峰再高也遮挡不住永恒的月亮，无论在世界的任何角落，月亮都不会吝惜它的光芒，每个人都能公平地享受大自然的馈赠。你看或者不看，月亮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不悲不喜。我开始重新审视这里了。
青城主城区呈狭长状，像一条蜿蜒的玉带从城东绵延至城西，这是座小城市，小到什么程度呢？如果步行，从东到西步只需花费两个多小时即可。
当地人用“九山半水半分田”来形容这里的地势特点，强大的山体占据了城区周边的土地，农业种植难以大展身手。由于自然环境的限制，百姓并不依赖土地过活，练就了勇闯天下、敢拼敢打的生存能力。他们走出青城，奔赴世界各地，前些年连同学会都开到了欧洲。
青城虽小，但小得玲珑有致，小得恰如其分。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这里，没有买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同事茜茜把家安在了杭州，每次家里有需求，她不在天堂大都市杭州消费，而是在小城买好带回去。
“别人专程去大都市血拼购物，你怎么喜欢在小地方购物再带到大城市呢？”我常常奚落她。
“杭州太大了，购物场所并不好找，这里虽小但东西也齐全，我轻车熟路地随到随买，省时又省力，多方便啊。”她一脸坦然地说。
是的，大都市的繁华让人艳羡，但通勤两三个小时的疲惫也令人望而却步，小城市有小城市的优势，偏安一隅、生活便利就是最大的福利。
领悟到这些，我完全释然了。再看青城的山时，参杂了更多欣赏的元素，发现这里的山也挺美的。
座座青山，蜂峦起伏，连绵耸峙，拜常年湿润多雨的气候所赐，山上树木生长繁茂。深绿、浅绿、青绿交替掩映，山色也因此有了层次分明的界线，深绿之中点缀着浅绿，浅绿的背后又映衬着深绿，它们相得益彰，完美地交融、串连在一起。
在绿色的妆扮下，高高低低的山峦卸去了伟岸的雄姿，磨去了峭岩崖壁的棱角，变得圆润丰盈起来，犹如妙龄少女婀娜的身姿，清丽淡雅，仪态万方，尽显山的妖娆。
如果以人作比，南方之山有小家碧玉的灵动，北方的山有彪形壮汉的粗犷。如果以诗词作比，南方之山是婉约派，有红衣少女的温柔，北方的山是豪放派，有关西大汉的旷达。
两种地域孕育了截然不同的山水之美。
生活中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只要我们敞开心扉，用心感受，就能发现、接纳各种各样的美好。
……
遗憾的是，由于工作的变动，十年后我与青城挥手作别，来到另一座陌生城市，比瓯江壮阔数倍的长江在这里穿城而过。
如今，我也常去江边漫步游走，但仍不时忆起青城的瓯江，不时想起曾经的诗画江南。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只是我已不是那个少年。
不管见或者不见，诗与远方还在那里，她隐匿在一山一水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