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时节,院子里的老槐树又开始飘絮了。那些轻软的绒毛打着旋儿落在青砖缝里,像撒了满地的星子。我站在三楼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物业新栽的樱花树,忽然想起老家门前的槐树也该抽新芽了——二十年了,那树皮皲裂的老伙计,可还守着我们的老院子?
记忆里的槐树是位沉默的老者。粗壮的树干要三个孩子才能合抱,树冠撑开时能遮住大半个场院。开春头场雨过后,枝桠间就会钻出嫩生生的芽苞,细看像裹着翠纱的小铃铛。等不及叶子舒展,我们就开始仰着脖子等那些青白色的花穗。奶奶常说"三月三,槐花甜",可我们馋的倒不是花蜜,而是枝头蓬松的绒毛球。
午后阳光斜斜地切过瓦檐,我和堂哥总会搬来竹梯。他踩在第三阶晃悠悠地举着竹竿,我兜着围裙在下面接那些纷纷扬扬的"小伞兵"。绒毛沾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痒丝丝的,混着槐叶的清苦味儿在空气里浮沉。母亲这时总会从灶间探出头来:"仔细着别摔了!"话音未落,堂哥的布鞋已经踩空,竹竿"哐当"砸在腌菜缸上,惊得芦花母鸡扑棱棱飞上墙头。
待槐叶长到巴掌大,檐下的燕子也该回巢了。母亲会把最鲜嫩的芽尖掐下来,在井台边的青石板上揉出碧绿的汁液。掺了玉米面的槐叶团子蒸熟后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咬开是带着草木香的清甜。我总嫌不如肉包子解馋,却见祖父就着蒜泥能吃下三大个,花白胡须上沾着碎叶也浑然不觉。
蝉声最盛的七月,槐树撑起整片绿穹。正午的日头像烧红的铁饼悬在头顶,树荫下却自有一方清凉世界。竹床摆在树根隆起的位置,躺上去能看见阳光透过叶隙织成的金网。父亲把他的旧半导体搁在树瘤上,单田芳的评书声混着蝉鸣忽近忽远。有回讲到"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我盯着老槐纠结的树根发呆:这埋在地下的部分,该藏着多少年的光阴?
最妙是夏夜乘凉。竹床搬到场院中央,蒲扇拍蚊子的"啪啪"声里,萤火虫提着灯笼在槐叶间穿梭。父亲用井水湃过的西瓜一切两半,我和堂哥各抱半个用勺子挖。瓜瓤沙沙的甜沁到心里时,忽然听见树冠深处"咔嚓"轻响——准是哪个早熟的槐角荚爆开了。堂哥说槐树里住着树精,夜里会变成绿衣裳的姑娘。我缩着脖子往竹床里蹭,却瞥见银河正从枝桠间流过,牛郎织女的星子就缀在最高的那根树梢上。
秋风起时,老槐开始下金子雨。椭圆形的叶片打着转儿飘落,在瓦楞间铺成黄毯。收完晚稻的叔伯们扛着农具经过,总要靠在槐树上歇脚。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们用鞋底碾碎枯叶谈论今年的收成。树皮上的沟壑里嵌着经年的灰烬,像刻着岁月的密码。我和堂哥踮着脚在树干上划身高线,去年的刻痕已经快要够不着膝盖。
霜降前后,枝头挂满黑褐色的槐角。母亲用长竹竿打下这些念珠似的果实,晒干能卖给药铺。有年我偷抓了把塞进棉袄口袋,夜里被硌得睡不着。爬起来借着月光细看,硬壳裂开处露出血红的籽粒,竟像极了奶奶手腕上那串珊瑚珠子。后来才知道,这些苦楝子似的槐角,原是中药里清肝明目的良药。
落雪那天,老槐变成了水晶宫。冰棱子从枝桠垂下来,风过时叮咚作响。我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家跑,老远就望见槐树枝桠间挑着盏红灯笼——那是母亲留着照路的。炊烟从西屋的烟囱钻出来,在琉璃般的冰枝间缠成纱带。灶膛里柴火噼啪,铁锅里炖着腌笃鲜,咸肉香混着槐木燃烧的焦甜往鼻子里钻。忽然"咔嚓"一声,积雪压断的枯枝落在天井里,惊起看门的大黄狗汪汪直叫。
去年清明回乡,老宅早已易主。新砌的院墙漆得雪白,却再不见那虬曲的枝干探出墙头。站在陌生的铁艺大门前,忽见墙角砖缝里钻出株细弱的槐苗,两片新叶在风里轻轻颤动。我蹲下身抚过那抹嫩绿,忽然明白有些东西终究是断不了的——就像春风年复一年吹醒大地,旧根总会发出新芽。